佟右右所住的弄堂,属于北岸比较老的住宅区,绝大多数是平房,或者两层的楼,三层的房子很少见。
这儿的弄堂不是一条条独立的,而是无序的、迷宫样的,有时候从一户人家的门进去,则进入了另一番天地。由这边起,又是一条套一条的弄堂。从高处俯瞰,街街巷巷如同巨大的蜘蛛网,气定神闲地盘踞在河岸旁边。日升日落,住在里面的人如同与世隔绝,丝毫感知不到外面世界的变化。
在弄堂的正中心,一栋黑瓦白墙的两层小楼,其中一间,住着丁晓珺一家四口。
当丁晓珺做完作业,与哥哥丁朝阳吵了顿架,又站在阳台上,看了看同学檀越家的小院子,单车还在院中的老树前停着,他应该没出门。果然,檀越只穿着件背心,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跟着爸爸搬蜂窝煤的身影出现了。
她满足而放心地笑笑,跟妈妈亲昵地聊了会儿天后,带着两只苹果去找佟右右玩去了。
今天是佟右右十五岁的生日,这两只苹果是她特意嘱咐妈妈买的,六块多钱一斤,几乎是最好的品种了。
丁晓珺家是工薪阶层,平时没有什么零花钱。佟右右每年过生日,她都会手工制作张生日卡,或者拆了旧枕头,缝只玩偶送给佟右右。
她们两家相隔三条街,走路十几分钟就到了。丁晓珺小心翼翼地捧着两只苹果,怕一不小心掉地上,摔了磕了就不吉利了。
在距离佟右右家的弄堂口还有几米的时候,她看到那里聚集了五六个人。一辆黑色的路虎几乎堵住了整个弄堂口,邻居们聚集在自家门前,对着车指指点点。这里几乎没有来过好车,尤其还绕着这边的街道开到那么深处,可能是谁家的亲戚。
再走近些,她看到了佟右右的姆妈,她与一个瘦高的男人面对面站着,似乎在抱怨些什么。
她从来没见过这个男人,更准确地说,她不曾在北岸见过这种类型的人。在去画展中心给哥哥送午饭的时候,她看到,他们大多裹着光鲜的礼服,喝着几十块钱一瓶的纯净水,早餐要吃全麦的面包和有机蔬菜。这样的生活方式养出来的人自是清清爽爽、面白发美的,面前的这个人亦是如此。
他身材保养得很好,气质非凡,看不出年龄,戴着一副墨镜,头发略长,潇洒地梳在脑后,像三四十年代的阔少,然而这样的发型在他身上毫无违和感。
“佟右右在家吗?”丁晓珺问姆妈。
姆妈没有看到丁晓珺,突兀听到这声音,自然是诧异的,大概是不想在男人面前多说什么,只点了点头,“你找她干什么?”
“今天她过生日,我去给她……”丁晓珺举起手里的苹果示意。听说丁晓珺要去家里找佟右右,姆妈皱了皱眉,回头对那男人说:
“那你先回去吧。手续我会给你寄过去的。”
说完,她在前面先走了,丁晓珺正要跟上去,男人轻轻“喂”了一声,“你是佟右右的朋友?”
丁晓珺愣愣地点了点头,男人笑了,他摘下墨镜,弯下身来跟她平视。丁晓珺看到一双熟悉的眼睛。单眼皮,眼尾上挑,上眼睑的线条十分优美,犹如国画中的凤凰。
他看了看丁晓珺手中的苹果:“谢谢你对佟右右那么好。你所做的这些,我都没能做到。”
“你是谁?”丁晓珺狐疑地问。
男人没有回答,他重新戴上了墨镜,显得整个人冷冰冰的。他走路的姿势很优雅,也有点奇怪,大概是外八字的缘故。男人转身钻进车里,“嘭”的一声关上了车门,丁晓珺只能看到他的一个侧影,以及放在后座上的看似专业的照相器材。
车迅速地开离了这片街区,丁晓珺扫了一眼车牌号,并没有太在意。她快步地跟着远处的姆妈往弄堂里走,苹果散发着诱人的清香,她忍不住想要与佟右右分享。
丁晓珺拿着两只漂亮的苹果来的时候,佟右右正在屋里收拾东西,她老远就看到了丁晓珺,可是佟美丽在一边坐着,她没有心情招呼自己的好朋友。
周围依旧聚集了很多碎嘴的邻居,尽管他们说着风凉话,可佟美丽意外地没有与他们发生争执。她端坐在近门口的地方,笑得春风得意。
毕竟她就要带走女儿,给予她新的生活。而这群昔日比佟右右强的人,在优越感与道德感中占据高点的左邻右舍,将继续在这个乌糟的地方度过漫长的一生。
佟美丽才是笑到最后的胜利者。
佟右右的个人物品少得可怜,她不忘把压在被子底下的一张海报带上。海报是她在垃圾箱捡的,上面三个芭蕾舞演员在换鞋,她们三人或站或坐,无一不是体态优美,脖颈细长,佟右右第一眼看到海报时,灵魂仿佛已经被撷去。
她不知道,这种对舞蹈的痴迷其实是可以通过基因遗传的。
屋子同以往一样乱,桌子还是那张沾满油渍的木柜子改的,椅子瘸了条腿,床硬得比地面好不了多少。唯有那床被单,是佟美丽前不久带来的,印满玫瑰的四件套,崭新得与周边环境格格不入。
这一切平时佟右右并不以为意,却从未想过要离开它们。
“你要搬走?”丁晓珺看着扔得满地的鞋袜、衣服问道,“怎么没跟我说起过?”
“是临时知道的。”佟右右看看佟美丽,她正笑眯眯地看着丁晓珺把苹果递给佟右右,打算给她让座,佟右右戗了她一句,“别费劲了,我们俩要说说话,你先出去站会儿吧。”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佟美丽脸上有些讪讪的,然而她没有反驳女儿的话,对丁晓珺笑笑,走出去跟门外的姆妈聊天,张罗着叫辆出租车。
她出去后,佟右右跟自己的小姐妹拥抱了一下,眼眶有点潮湿,“我不想走。”
“是要搬到南岸,跟她一起住吗?”丁晓珺哑着嗓子问。
佟右右点点头。
“多好的事啊,别傻了,跟她去吧,可是去南岸呢……”丁晓珺又羡慕,又落寞,羡慕着自己的好友终于能住到南岸去了,那里的房价是她家永远不敢奢望的;落寞的是,搬过去住,两人离得就远了,肯定不能像现在这样老混在一起了。
丁晓珺说着,开始弯腰收拾地上掉的零碎物品:“其实挺好的,真的,从一开始我就觉得你不属于这儿,你跟我们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佟右右听不得这样的话,她有点急。
“反正不一样,你不像那种,到老死了还埋在北岸的人。这或许是件好事,我替你高兴。假如以后有机会,我也是要离开这里的,不过是时间的问题罢了。”丁晓珺边收拾东西,边抬头跟佟右右说话,她是真心替佟右右高兴,以至于忘记了跟她讲,刚刚在弄堂口,看到一个跟她长得有些相像的男人。
东西打包妥帖后,丁晓珺把佟右右送到出租车上。佟右右上了车后趴在后座上,看着丁晓珺的身影越来越小,直至模糊不清。
她们两人乘车穿越整个市中心,开往南岸与北岸交界处的那栋两层小楼。佟右右靠窗坐着,一路上华灯初上,她看着流光溢彩的灯火,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老远看到门口立着阮嘉妮和她的私人保姆,她一副焦急的模样,踮着脚看向这边。
几日不见,她长高了不少,穿着一件藕荷色的连衣裙,梳着公主头,别着一只巨大的蝴蝶结。佟右右觉得她穿得太过花哨了些,如果她在北岸的普通公立中学读书,是会被同学挤兑死的。
看到车灯亮,阮嘉妮欣喜地冲了上来。
“妈妈!”她一头扎进了佟美丽的怀里,佟美丽一把搂住了她,力度之大,似乎要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爸爸来了,在屋里等你们呢。”阮嘉妮望向佟右右,她已经直接忽视了自己,拖着一只大布包,径直走进了门。昏黄的灯光下,她的两肩被包坠得一高一低,细瘦的胳膊像是没发育好的豆芽。
身后还回响着佟美丽教训保姆没给阮嘉妮披上披肩的声音,这个女人即使住进了小楼里,还改不了乡野的大嗓门。
小楼的外观现代,内部装潢却是旧式的。进门是两边装有回字形的繁杂木雕花的走廊,地板是深色的,满墙的书架高耸直冲天花板,桌角的旋转号盘古董电话机、手工刺绣的唐卡、沉甸甸的紫檀木家具无一不显示着主人的怀旧情感。墙上的古字画可能是真品,看落款,她觉得价值不菲。
这里的时间像是停留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安适却沉闷,没有生命力,只是在任由时光缓慢地侵蚀精致的躯壳。
客厅里有人,佟右右在门口就已经看到了他,看到佟右右拎着个大包,他走过来,伸手拉住了布包的带子:“我来帮你提上楼。”
不高不低的男中音很悦耳,跟在画展中心听到的没有区别。见佟右右不肯松手,对他似有防备,他温和地说:“我叫阮满贯,是嘉妮的爸爸。以后你喊我叔叔就好。”
佟右右想狠狠跟他吵一架,顺带斥责他对妻儿的不忠。她甚至恶毒地揣测,阮满贯一定是个俗不可耐之人,否则也不会看上佟美丽这等极品。
然而当她真的面对着这个人,她又怯懦了。
因为面前这个男人不卑不亢,他不像在外偷腥的普通男人那样,一身的尘世气,甚至都没有戴粗大的金链子和金戒指。
佟右右见过很多中年男人,他们大多头发油腻,挂着厚厚的眼袋,唇色发乌,疲倦之色由内而外散发出来。时间已经消磨光他们的精气神,只剩下一具污浊的躯壳。
可有一种人,岁月无法磨削他的容颜,每一条皱纹、每一根白发都只能为他增添气韵,让他退去青年的浮躁,进入一种沉稳的、全新的境界。
阮满贯正是后者。
佟右右愣愣地撒了手,他接过包在前面走,楼梯比较窄,她跟在后面,眼前是阮满贯的后背。她忍不住去想阮颂卿,他也是类似这样的高度,宽而平的肩膀,随意穿着家常的衣服也有着别样的味道。
一路上,他详细问了佟右右所在的年级、班级、老师的姓名之类,她清楚这些不过是随口一问,他不可能放在心上,可真的当他问了,她又觉得特别窝心。
被她好不容易筑起的冰墙,在一点点融化。这样多可怕,脆弱的心脏暴露在空气中,谁都能伤害它。
她的屋子在二楼的走廊尽头,里面简约而女孩气,整个色调是粉红的,墙上还留有卡通图像的字母表,应该是阮嘉妮住过的房子,因为桌子上还留有她的一张照片。
自己的卧室。佟右右站在门口静静地待了一会儿,环视着这不大的空间,这里只属于她一个人,做作业也不用趴在吃饭的桌子上了,因为书桌就在那里摆着,宽敞干净。
晚饭时间,佟右右头一次穿上丝质的家居服,坐在餐桌前与他们一起吃饭。餐桌是六人的,四个人坐尚有富余。吊灯低垂,柔和的蜜色光芒打在阮满贯和阮嘉妮头上。很神奇,他们阮家人带着一股浑然天成的感性的气质,由内而外,即使不言语,也能明显感知到他们的存在。
这股相似的气质来自血缘,也是在这时,佟右右才意识到,阮颂卿真的与他们是一家人。
阮嘉妮讨好似的坐在她的右手边,并给她倒牛奶。
“姐姐,听说……”阮嘉妮圆润的小脸看向佟右右,兴致勃勃地要说什么。
“谁是你姐?我姓佟,你姓阮,八竿子打不着,别跟我套近乎。”大约是嫉妒,大约是怨恨,抑或是今天遇到的事情太多,她无法排解,脾气竟然无可控制地爆发了,佟右右没等妹妹说完,冷淡地打断了她的话。
“啪”的一声,佟右右的头顶火辣辣地疼起来,她被佟美丽甩了一巴掌。
所有人都大气不敢出,佟美丽的暴脾气谁都领教过。
“这是你亲妹妹,我不希望再听到类似的话!不然小心你的皮!”佟美丽咬着牙压低嗓门说道。
佟右右没有任何反应,甚至都没抬手揉一揉头,任凭那里疼着,在感知到自己要落泪时,把刀叉往桌上一放,兀自走了。她知道所有人都在看着她,所以故意走得稳稳当当,当上楼之后,她的眼泪才落了几颗。
夜里,佟右右睡在床上,忽然窸窸窣窣的动静惊醒了她,一个身影悄悄溜进来,把一块吐司放到了她的床头柜上。
她翻身坐起,刚好看到阮嘉妮淡如月光的双眸,她轻柔地笑了,有些紧张地嗫嚅道:“你晚上没吃饭,我给你拿点面包……”说完生怕佟右右拒绝,阮嘉妮吞下了剩下的话。
阮嘉妮在黑暗里站着,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但她是站着的,是俯视着坐在床上的佟右右的。
佟右右讨厌这样的模式。她总是被施舍的一方。阮嘉妮说:“吃点吧,那么长的一夜呢。”
见佟右右不理不睬,阮嘉妮没再坚持,无声无息地退出了佟右右的卧室,临走时悄悄带上了门。
屋里只剩下佟右右一个人了。
外面不知谁家在看电视剧,声音开得很大,偶尔传来汽车的鸣笛声,让她感到温暖,然后又是一片漆黑,黑得让人觉得已经隔离到外太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