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有句老话说“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这是讲,社会学意义上的人心难测。从医学的角度讲,精神科医生可以说就是检测人心的职业,精神病患者的内心同样是难测的。也许是因为我做了五十年的精神科医生,周边的人就常说我洞悉人心,通达人生。而且耄耋之年飘着鹤发,忙忙碌碌,又颇有风姿,又加深了这种误解。人们很想从我这里讨到能够过好人生的秘诀,但是我的回答从来都是那么乏味。间或有人会问:“你怎么开始一日之计?”意思是向你讨教怎样把普通的日子开启得跟别人不一样。我就这么回答:“早晨睁开眼,我先打开电视。我也想赖床多睡一会儿,而且一天要做的事情压得我实在不想睁开眼睛。但是听着新闻,也就渐渐醒了过来。然后,忙着做好出门的准备工作,心情不知不觉就轻快起来。‘一天终于开始了’,我为此庆幸和感恩。”
我已经是八十在望,单调重复的日子里依然潜伏着人生的种种不确定,而我努力拒绝在积习中度过平庸的一天。这就是我的坦率的告白。关于上岁数的问题,人们的提问基本上都一样:“上岁数有什么好处?”我回答:“上岁数还能有什么好处?没有任何好处。”
普通人老之将至,因平生养育子女攒下的钱也不多,健康也大不如前。生物学意义的老化和社会学层面的衰弱,面对未来的不安和无力感,加上对死亡的恐惧,我于是回答“没有任何好处”。但是我的回答并没有结束,我接着说:“上岁数对谁都不好,可是谁都无法避开,是必须接受必须经过的人生驿站。与其徒劳地寻找上岁数的好处,不如努力去找对上岁数有好处的事、有趣味的事做做。这个心态很重要。”
我作为精神科医生退休后,多个社会和学术团体想赠我名誉头衔,都被我拒绝了。上岁数的一个明显的好处,就是不用再看别人的脸色。相比名誉和金钱,我更愿意选择义务和乐趣。
回想起来,我在年轻的时候无论做什么都想追求乐趣,但不是只挑有趣的事情来做,而是让该做的事情变得有乐趣。我一整天地闷在不过十几平方米的诊疗室,倾听患者们从自闭的世界倾吐出的苦痛和悲伤的故事,我的身心在黯淡中如同铅块一样沉重起来。我饱受着我无法让患者完全康复这一事实的折磨。我一旦有了一个新想法,就努力实践于患者身上,哪怕好转一点点。有了新想法,新点子也跟着冒出来,我便很快付诸实践。我把精神科封闭的病房改换为开放式的,又尝试了可让患者倾诉内心的“心理剧”集体疗法。一些患者有心理疾患,但身体健康,于是我就为他们开设了健身房。在操办这些事过程中我感受到了乐趣,身心愉快起来。我总结这些做法,一言以蔽之,就是“快乐地坚持”,这让我得以在五十年精神科医生的生涯里身心没有被环境的负面影响所击倒,相反,却从中体悟到了乐趣。正如罗素所说:“趣味的世界越宽,幸福的机会就越多,可以少受命运的支配。”
因为平生追求乐趣,上了岁数后我仍可以过快乐的日子。我近来最有乐趣的事情就是玩电脑。我利用电脑进行精神科相关的教育和咨询,还在一个网站每天更新我小时候的故事,以便向网友们提供理解儿童期情感的资料。看的人都说很有趣,但真正感到乐趣的人是我。我还利用电脑和年轻人自由自在地交流,我感到我的年龄在向他们靠近。
此外,每天到离家一小时路程的北岳观光道漫步一个来回,每年访问一次我曾从事医疗援助三十多年的尼泊尔,每月参加一次诗歌朗诵会,去光明保育院和孩子们玩耍——我在这家孤儿院已经做了四十多年的义工,每周末轮流和四个子女的家庭共进晚餐,不打招呼就拜访想见的人……如果你正在读这段文字,可能会羡慕我的老年生活。但这并不难,无论是谁只要下定了决心,就能找到生活中属于他的乐趣。
当然,这些乐趣和年轻时候的乐趣的确不一样。如果喜好一辈子没有变过,这本身就很没趣。在我这个岁数,以我现在有的条件来享受乐趣,这才是真正的乐趣。如果年轻的时候登山有趣,那么老了遥望远山亦可有趣。如果沉湎于年轻时候的乐趣,老年就太不幸了。活在当下,寻求符合自己的乐趣,这才是正确的“上岁数”的方法。
最近电视上经常讨论老龄化问题,担忧社会财政不堪承受。这些讨论营造了没钱的老年生活既痛苦又绝望的氛围。经济上做好充裕的准备确实有必要,但也要充分思考关于“上岁数”的价值与意义。从年轻人到中老年层,应该好好学习和体悟“我应该怎样上岁数”。只有通过这种认真的思索,才可以真正不惧怕“上岁数”,并理性而充实地活在当下。
考试、就业、结婚……人活一世,一路走来要经过种种考验,但从来都是疏忽于做“上岁数”的准备。“上岁数”是必须提前学好的人生课程,即使“学”好了一旦到老也难免惶惑和失落,如果“上岁数”后才开始学,真是有些晚了。
我作为一名精神科医生,倾听过无数人的故事。有精神疾患的人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听不进他人的话。我默默倾听着他们的故事,耐心地等候我可以说话的机会。只要他们终于肯听我说的话,治疗的大门就等于开启了。我倾听了一生,现在该轮到我讲故事了。虽然只是一个普通老年人的故事,但还是有值得一讲的内容,而且我也可以抖落掉一些人生遗憾。如果我的故事可以成为人生课程的学习资料,让人们思考怎样“上岁数”,那我就无比高兴了。
李根厚
写于2013年2月 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