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从“太平”到“洋务”

孤寂百年:中国现代知识分子十二论 作者:雷颐


在上海,容闳的社交面逐渐扩大,与《几何原本》的翻译者、著名数学家李善兰,较早翻译西方数学、物理学著作的华蘅芳,化学家徐寿等名流,成为朋友。这些人是中国当时绝无仅有的几个了解西方近代科学的人物,不久曾国藩办洋务都入曾国藩幕。

不过,容闳的目光,最先却是投向太平天国,把近代化改造中国的希望寄托在太平天国身上。之所以首先对太平天国寄以希望,一是洪秀全族弟洪仁玕1859年自香港到达天京(即南京),受到洪秀全重用,被封为干王。容闳在香港时就与洪仁玕相识,知道他思想开明,因此认为他有可能支持自己改造中国的构想。另外,容闳痛恨清政府的残暴、腐败,对太平军本就一直好奇,抱有好感。所以他在1860年与两位外国传教士一起冒险前往天京考察,他承认此行的目的,就是要弄清楚太平军的性质,察看他们是否适合建立一个新政府,以取代清王朝。

经过一番周折,容闳一行于11月18日到达天京,第二天就见到了干王。老友见面,分外高兴,畅谈甚欢,性急的容闳立即和盘托出自己的七点建国之策:第一,按照科学原则组建军队。第二,创办陆军军官学校,培养有学识、有才干的军官。第三,创办海军学校,建设海军。第四,组织良善文官政府,聘用有才智有经验的人担任各行政部门的顾问。第五,创立现代银行、金融制度,厘定度量衡标准。第六,为国民建立各级学校教育体系,把《圣经》列为主课之一。第七,建立各种实业学校。这七条建议涉及政治、经济、军事、教育、文化等重要方面,是他改革旧制度、建立使中国社会近代化的资本主义制度的理想蓝图。当时看来像是天方夜谭,其实反映了历史的趋势。两天后,洪仁玕又主动要和他见面,肯定了容闳所提出七点建议的优点和重要性,但最后却说,他完全懂得这些建议的意义,不过只有他一人理解,得不到其他人的支持,所以无法实施。而且,其他诸王或将领都在外打仗,如此重大的事情要等他们打完仗回来后才能决定。这番话其实婉转告诉容闳,现在根本无法实行这些设想。容闳大失所望。

没想到几天后,洪仁玕派人送给容闳一个小包裹,容闳打开一看,非常惊奇地发现里面是一方小印,长四英寸,宽一英寸,上面刻着他的名字和“义”字头衔。还有黄缎一幅,上面写明“义”的官爵,并盖有干王的官印。太平天国“王”下设六等爵位,即义、安、福、燕、豫、侯,“义”是仅次于“王”的爵位。按照太平天国的官秩爵序,属于第四等高阶。由此可见洪仁玕对他的重视。但容闳经过一个多月的观察,深感太平天国不能实现他的理想。根据他对太平军领袖行为和品行及施行政策的判断,对于他们最后能否成功,大表怀疑,并认为太平天国既不能完成改革中国大业,也根本无法使中国

复兴。第二天,他来到干王府,对干王如此器重自己、授予自己如此显贵的身份,深表感谢,但将委任状和官印当面还给洪仁玕,谢绝了洪仁玕的好意,同时告诉干王,无论何时,只要太平军领袖们决定实施他所提建议,或仅实施其中一项,只要需要,自己将尽力而为。最后,他失望地离开了天京。

虽然对太平天国相当不满和失望,但他却并不完全否定太平天国:“予意当时即无洪秀全,中国亦必不能免于革命。”“恶根实种于满洲政府之政治,最大之真因为行政机关之腐败,政以贿成。上下官吏,即无人不中贿赂之毒。”“于是所谓政府者,乃完全成一极大之欺诈机关矣。”政府之政治严重的腐败黑暗是农民造反的根本原因,确是真知灼见。

天京之行,本想借太平天国来实行自己的教育计划和政治改革计划,结果完全落空。面对现实,容闳找不到一个可以施行自己抱负的政治力量,“于是不得不变计,欲从贸易入手,以为有极巨资财,则借雄厚财力”有可能靠自己的力量实现自己的理想。敢于冒险的容闳在无人敢去的太平军与清军“拉锯区”低价收茶,到上海、九江等地高价卖出,好几次有惊无险,但获得颇丰。不过,他马上发现中国并非“工商立国”,商人根本不可能影响国家的大政方针,想靠自己经商致富改造中国完全是幻想。幻灭之后,容闳感到报国无门,不知路在何方,陷入深深的沮丧、彷徨之中。正在苦闷之时,1863年春他在九江收到的一封来信改变了他的命运,也将在某种程度改变近代中国的命运。

此信从安徽安庆寄来,写信者是容闳1857年在上海结识的张斯桂,此时已是曾国藩的幕僚。他在信上说,自己承总督曾国藩之命邀请容闳到安庆,因为曾国藩听说了容闳的情况后,甚想和他一见。读完信后,容闳顿时疑窦丛生,自己与张在上海只是点头之交,以后各居一地,不通音信,几年来毫无往来,此时突然来信要自己到安庆去见曾国藩,其真实目的究竟为何?自己根本不认识曾国藩,曾国藩也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邀请自己到安庆去见他?会不会是因为自己几年前曾到过太平天国的天京,见过干王,献过七策,他要抓捕自己?会不会是自己来往于太平天国占领地区贩运茶叶,曾国藩怀疑自己是太平军的奸细?总之,很可能是曾国藩为了抓捕自己设计故意用甜言蜜语诱使自己上钩,人心叵测,不能不防。思来想去,容闳决定还是小心谨慎为妙,于是给张回信,表示自己此时忙于生意,没有时间去安庆,婉转谢绝了曾国藩的邀请。不久,容闳又收到了张斯桂的第二封邀请信,内附他在上海认识的好朋友李善兰的一封信。李精通数学和天文学,学问人品素为容闳佩服。他们信中介绍了曾国藩想办近代工厂的想法,并介绍说他的两个好朋友、专门研究机器的华蘅芳、徐寿也在曾国藩幕,曾国藩想要容闳为自己创设机器厂出力。容闳仔细琢磨来信,感到他们说的是实情,便复信表示同意,等自己茶叶生意忙过之后立即赶赴安庆。一个月后,容闳又分别收到张斯桂和李善兰的信,说曾国藩急欲尽早见到容闳,盼他能尽快弃商从政、来到自己幕下。在短短的三四个月内,曾国藩令张、李二人分别发五封信邀容赴安庆,次次紧催,足见曾国藩对人才的重视和知人善任。

曾国藩礼贤下士的“三请”之举,容闳大为感动,并且感到实现自己平身抱负的机会可能来临,于是在9月的一天从九江乘船顺流而下,直达安庆。到达安庆来到曾国藩幕后,张斯桂、李善兰、华蘅芳、徐寿等人都热情欢迎他。第二天,容闳即应召前往总督府拜谒曾国藩。曾国藩以会“相面”著称,见面后仔细打量容闳,先紧盯容的脸盘,后紧盯容的双眼。曾国藩详细问了容闳基本情况后,问他是否愿意就任军官职务。容闳回答说自己很愿意就任这个职务,但自己没有研究过兵书,胸无韬略,不熟悉军旅之事。而曾国藩却肯定地说:“予观汝貌,绝为良好将材。以汝目光威棱,望而知为有胆识之人,必能发号施令,以驾驭军旅。”容闳谦逊地说:“总督奖誉逾恒,良用惭悚。予于从军之事,胆或有之,独惜无军事上之学识及经验,恐不能副总督之期许耳。”容闳的诚实,令曾国藩非常满意。曾国藩曾对他人说容是一个诚实人。“如果我召见一百个人,问他们这个问题,将有九十九人马上答说‘能’,只是为了得到一个位置,不管能不能胜任。但是这个人对自己的才能有正确的估价,并且在商谈时有一定分量的谦虚。”

原来,曾国藩想设立机器厂制造外国最先进的来复枪,召他入幕,主要是要他创办机器造枪厂。对此计划,容闳很是高兴,中国终于有执掌大权之人认识到办近代化机器工厂的重要,但对此计划他并不完全赞同。容闳认为曾国藩并不了解机器生产情况,中国现在最缺的不是生产具体武器的工厂,而是生产制造武器的机器的工厂,即“制器之器”。容闳向曾国藩等人解说道:“中国今日欲建设机器厂,必以先立普通基础为主,不宜专以供特别之应用。所谓立普通基础者无他,即由此厂可造出种种分厂,更由分厂以专造各种特别之机械。简言之,即此厂当有制造机器之机器,以立一切制造厂之基础也。例如今有一厂,厂中有各式之车床、锥、锉等物;由此车床、锥、锉,可造出各种根本机器;由此根本机器,即可用以制造枪炮、农具、钟表及其他种种有机械之物。以中国幅员如是之大,必须有多数各种之机器厂,乃克敷用。而欲立各种之机器厂,必先有一良好之总厂以为母厂,然后乃可发生多数之子厂。既有多数子厂,乃复并而为一,通力合作。以中国原料之廉,人工之贱,将来自造之机器,必较购之欧美者价廉多矣,是即予个人之鄙见也。”

曾国藩从善如流,对首先应办“机器母厂”的建议大表赞成,立即要他负责筹办此厂,到美国置办机器。一个星期后,曾国藩给容闳下了委任状,授予五品军功衔头,并请赐戴蓝翎,正式任命他为出洋委员。此衔头只在国家用兵时封赠从军有功之人,为文职所无,文职赏戴花翎,必由皇帝赐予,由此可见曾国藩对他特别器重,通过皇帝赐给他特殊的官阶和待遇。受曾氏之托,容闳于12月初离开上海,前往美国,购买新式机器。容闳所买机器建造的工厂,就是现在的江南造船厂的前身。

洋务运动是以单纯生产军工产品发端的,而容闳从一开始就指出建立机器厂不能光生产军工产品,更重要的是以后可以生产农具、钟表及其他各种民用机械。他知道,中国的落后不仅在于武器,或者说主要并不是在于武器,而在于整个经济体系落后,没有基础性工业,国家就不能真正富强。他的超前认识影响了曾国藩,使曾氏从仅想创设制造来复枪的工厂改为建造机器制造厂,中国近代工业化因此有一个较高的起点。

而且,一个半世纪后,历史终于应验了容闳的预言,中国确以“原料之廉,人工之贱”,成为“世界工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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