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风声日紧,容闳在上海租界并不安全,便又从上海潜往香港。
虽然慈禧太后发动了戊戌政变,将光绪皇帝囚禁起来,但光绪皇帝比她年轻得多,今后很可能仍会重新掌权。所以,光绪皇帝的存在始终是慈禧的心头之患,慈禧便想将光绪废掉,另立新帝。消息传出,国人哗然。
1900年1月下旬,上海电报局总办经元善联合在沪各省绅商等一千多人,发出反对废光绪另立新帝的通电,慈禧震怒,清政府立即通缉经元善。经元善只得逃到澳门,但澳门葡萄牙当局在清政府的授意下,将经元善拘押。容闳闻讯后,立即写信给香港总督,请其设法营救经元善。在香港总督卜力(Henry Arthur Blake)的斡旋下,澳门当局释放了经元善,容闳还将经元善接到香港。对容闳在危难时刻大力相助,经元善感激不尽。
想在体制内改革的维新运动失败后,以孙中山为首的革命党人开始活跃起来。在这种大背景下,容闳开始与革命党人接触。在第一批出国幼童中,有一位容闳的族弟容星桥,他回国参加过1884年的中法海战,曾立功受奖,后退伍到香港经商。在香港期间,他与孙中山相识,并参加了兴中会。3月下旬,容闳来到新加坡,与康有为、新加坡富商邱菽园及台湾爱国诗人丘逢甲会面,商讨维新派在长江流域和广东地区武装起事,营救光绪帝。容闳当时曾试探英国是否支持维新派人士的武装起义,并希望刚刚认识的美国人荷马李(Homer Lea)能召集五百名美国志愿兵,同时联络菲律宾义军参战。这年3月、4月间,经容星桥的介绍,容闳与革命党人多次接触,并向革命党人打听孙中山的情况,开始同情革命党。
此时,一场巨大的风暴正在形成,义和团在华北地区发展迅猛。义和团运动于1890年代后半期起源于山东和直隶,以“练拳”为名组织起来,攻打教堂,反洋教。1898年10月下旬,山东冠县梨园屯拳民起义,使义和团运动迅速兴起,从山东发展到直隶,并于1900年夏进入北京、天津。义和团的口号虽不统一,但主要是“顺清灭洋”、“扶清灭洋”、“助清灭洋”,并明确表示“一概鬼子全杀尽,大清一统庆升平”,爱国性与封建性混为一体。对一切与“洋”有关之人和物,义和团则极端仇视,把传教士称为“毛子”,教民称为“二毛子”,“通洋学”、“谙洋语”、“用洋货”之类的人依次被称为“三毛子”、“四毛子”……直到“十毛子”,统统在严厉打击之列。对如此巨大的社会运动,清王朝中央政府在相当一段时间内竟没有一个明确、统一的政策,往往由各级官员自行决定。由于中央官员内部和地方各级官员对义和团的态度非常不同,有的支持,有的反对,中央政府也深受影响,摇摆不定,时而主剿,时而主抚,但总的倾向是主抚。而慈禧最终决定明确支持义和团,则是要利用义和团根绝维新隐患。因为慈禧等守旧派决定废除光绪,另立新君,但这一计划遭到西方列强的强烈反对而未能实现。对守旧派来说,光绪的存在确是潜在的巨大威胁。但他们知道自己没有力量,便想依靠义和团的“民心”、“民气”,同时又相信义和团的各种“法术”真能刀枪不入,打败现代化武器装备的洋人,于是决定用义和团来杀灭“洋人”,达到废立的目的,而义和团本身的落后性也为这种利用所惑。1900年6月19日,清廷决定“向各国宣战”。
面对给中国社会、中华民族,也给清王朝和一些官僚带来巨大灾难的混乱,已经返回上海的容闳心急如焚。他致电张之洞,希望张之洞在江南另立新政府,捧出光绪皇帝,在中国维新图强。他在电报中建议张之洞:“联合长江各省,召集国中贤俊,设立类似国会之保国会,成中国独立政府,与八国议善后事宜;太后、皇上出奔,北京实无政府可言也。”对此建议,张之洞置之不理。东南地区的官员们,如刘坤一、张之洞、李鸿章开始“东南互保”,即东南地区保证外国人生命财产安全,外国不侵入这些地方。容闳认为,这一主张虽与他的方案非常不同,但却是受他提议的启发而来。
这期间,容闳一方面支持张之洞的“东南互保”计划,一方面积极参加维新派人士唐才常策划“自立军”起义之事。“八国联军”入侵北京,太后、皇上逃离京城,举国纷乱无主。维新派认为大变革的时机已到,1900年7月,唐才常在上海张园召开国会会议,邀请维新派人士和少数革命党人与会。到会的有全国士绅、文化界和工商界人士,还有社会名流。大会一致推举容闳为临时会长,严复为副会长,唐才常自认总干事。7月26日会议在上海愚园之南新厅召开,大会正式定名为“中国国会”。在不记名选举中,容闳得票最多,当选为正会长;严复得票第二,当选为副会长。容闳用英文起草了《中国国会宣言》,由严复译成中文。几次会议,定下了几条宗旨:第一,“保全中国自主之权”;第二,不认通匪矫诏之伪政府,即指慈禧太后掌控的清廷;第三,“请光绪皇帝复辟”;第四,联络外交;第五,推广中国未来之文明进化,使中国“立二十世纪最文明之政治模范,以立宪自由之政治权,与之人民,藉以驱除排外篡夺之妄”。
如上所述,容闳对张之洞表示支持,寄希望于张之洞支持自立军起义、接受自立军的拥戴,宣布两湖起义。但是,张之洞却静观事变,既不表示反对,也不表示支持。最后,张之洞认为慈禧仍掌大权,为向慈禧表示自己的忠心,于是疯狂捕杀自立军,追捕国会领袖。8月9日,唐才常一行离开上海前往武汉,准备在武汉发动自立军起义,其中有容闳的族弟容星桥。临行前唐才常曾会见容闳,商谈自立军起义事。8月21日,张之洞逮捕了自立军机关三十余人,次日即将唐才常等二十余人杀害;容星桥装扮成轮船苦力,才逃回上海。自立军起义宣告失败,容闳也被清政府通缉。此时,容闳实际已从改革走向了革命的边缘。
张之洞前后态度的变化,反映出一个久经官场的官僚的精明狡诈与冷酷无情。他当然知道支持自立军起义的巨大风险,但当时慈禧太后率当朝文武仓皇出逃,此时的中国确实处于“无政府”状态,无人能预料到中国下一步会有什么变化,因此,对拥戴光绪、主张维新的自立军,老谋深算的张之洞自然不会轻表反对。然而,一旦确定慈禧仍掌大权,“大清”王朝仍不会倒塌时,张之洞对自立军便毫不手软,血腥镇压,如此才能表示自己对慈禧、对大清王朝的忠诚。为“洗清”自己曾与维新派有过不浅来往、甚至曾经称赞容闳“才识博通、忠悃诚笃”因此有“立场不坚定”之嫌,张之洞在《宣布康党逆迹并查拿自立匪首片》中,开列的“匪首”名单里,容闳的大名赫然在列。在这种风口浪尖上,张之洞明白自己的险境,稍有差错,不仅丢官,很可能会掉脑袋。张之洞对自立军和容闳的态度,典型反映了中国传统社会的“官场文化”。
在义和团运动时期,不仅容闳“运动”张之洞在长江流域独立,孙中山也认为革命的时机已到,他作了几手准备,其中之一是对李鸿章寄予希望,通过关系想策动李鸿章在“两广独立”,成立新政府,并由容闳主管外交;同时加紧联络会党,准备在惠州发起武装起义,与长江流域自立军起义遥相呼应,武装割据华南一部分成立共和国。为联络以容闳为会长的“中国国会”,他于8月29日来到上海,造访英国驻沪领事,这时他才得知自立军起义已经失败,清政府正在大肆搜捕“国会”成员和自立军成员。同时,清政府已经得知孙中山到达上海的消息,要上海道台马上想法捉拿孙中山。英国驻沪领事劝告孙中山马上逃走,以防不测。9月1日,孙中山化名“中山樵”,容闳装扮成一名商人、化名“泰西”,容星桥化名“平田晋”,乘日本轮船“神户丸”号一同由上海赴日。在船上,容与孙首次相遇,畅谈国家大事,容钦佩孙中山的人品、胆识和才能,开始明确支持革命。
回顾容闳“走向革命”的过程,令人感想殊多。当历史最早产生洋务运动时,他积极投身其间想从器物、经济层面上改造中国,使中国富强。当变革制度的维新运动走上历史舞台时,他积极参加体制内改革的维新运动。这时,他并未从内心反对推翻清王朝的革命。而当洋务、维新都失败时,维新派被慈禧为首的顽固派血腥镇压,后来又被他心目中的开明官员张之洞血腥镇压,使他更进一步认识到很难在体制内改革清政府了。这一切,都使他最后走向暴力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