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有生之年,狭路相逢

你的一切好与坏我都眷恋 作者:杨西凝


我在不知不觉中跳进了一个我一直以为自己防卫严谨的深渊里。

不对,我已经跳进去了,

差一点就淹没了头顶上悬挂的理智。

我应该让她走,也许一开始我就不该把这个炸弹放在身边。

我第一次非常认真地考虑这件事,

我对自己的人生太不负责了。

我现在越来越害怕这个不断地对她好的自己。

Chapter01 遇见,终不能幸免

我猜她一定是记起了我们曾经见过。她打量了我两眼后,妩媚地对我粲然一笑,就在那时,我以为有一朵花突然间就绽放了,周围都是令人愉悦的欣欣向荣。

我叫霍迦南。沈清园儿叫我小霍。

我遇见沈清园儿的时候她才十九岁,我二十八岁。

1987年,在意大利西北部皮埃蒙特的都灵,一个充满了巧克力香甜的午后,我出生。我妈一度希望我是个女孩子,然后她在某本书上看到这句“一个人出生的地方决定着灵魂的质感”这句话,所以她毅然决然的,试图把我的乡愁安置在一个世界闻名的生产巧克力的甜蜜城市。

事与愿违。我是个男孩,并且对于我出生的这个城市没有丝毫的感情,更不要提乡愁了。

我八岁之前一直生活在欧洲的,各个国家。因为我的母亲是个喜欢四处游逛的浪漫的人。遗憾的是,这个美轮美奂的欧洲,最终没有植入我的灵魂里去。

后来,我的父亲生意场上失败,我们没办法继续以一种奢侈的方式生活。再后来,那个穷途末路的英雄,不,穷途末路的窝囊废,最终为了权力以及金钱娶了一个富商的女儿。抛弃了我跟我妈。在我上大学那一年我妈嫁给了一个法国人。而我在中国北方的一个繁华、寒冷、雾气昭昭的城市里,认真又努力地生活着。

那是夏天的下午,下班后,我开着车在繁华的大都市里闲逛。我喜欢夏天的时候,下午五点太阳的光芒,一点都不耀眼,也没有那么嚣张。不知怎么就把车停在了S大学门前,点燃一支烟,看着里面三三两两从大门口里涌出的学生,落寞地回忆起自己遥远的大学时代。

我在S大校门口看见那个叫清园儿的姑娘,那不是我第一次遇见她。半个月前,我在酒吧跟朋友喝酒的时候就见过她了。她在那里唱歌,她很会唱歌,当时她唱的是王菲的一首老歌。我还记得。

“爱上一个认真的消遣

用一朵花开的时间

你在我旁边只打了个照面

五月的晴天闪了电

有生之年狭路相逢

终不能幸免

手心忽然长出纠缠的曲线

懂事之前情动以后

长不过一天

留不住算不出 流年……”

她的调子柔柔的,又掺杂着几分王菲的空灵透彻,宛如天籁。我胸腔里那些随着阅历堆叠起来的,世故坚硬的骨头都快化成了水。她唱王菲的歌,是有投入自己的灵魂的。我看得出来,她非常专注,专注到并不注意观众是不是喜欢她的歌。

那时候她十九岁,大二。浑身上下都透着青春的甜美纯净气息,就连她的名字都是这么的干净。那时候我们唯一的交集就是她过来给我敬过一杯酒,噢,不单是我,是我们在座的所有人。因为她是来赚小费的。

接下来的大半年里我偶尔会看到她,但也是仅此而已。直到那次我百无聊赖地把车停在S大学门口。

我就那样歪在车里,看上去惬意悠然实则落寞至极地点燃了一支烟。我瞥了一眼S大辉煌亮丽的图书馆,无意中我的视线扫过大门口,我就是在那么漫不经心的时候看见清园儿的。她穿一件小圆领的短袖雪纺衫,一条样式简单的牛仔短裤,头发散着,发梢好像烫过一般,微微向里弯。她一出学校大门口就东张西望,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我的目光从落在她身上的那一刻起,就再也看不到其他人。站在大学校门口的她,比在酒吧里推杯换盏、妖冶灯光下的她还有清爽纯净,就像夏天最燥热难安的时候,忽然吹过的一股凉风。也许是注意到我一直在看她,她的目光落在我这边后居然对我笑了笑,很好看,她干净到有点苍白的脸上,多了少许红晕,我内心当中有种说不出的激动以及虚荣的满足。

她的目光转移到别处后,依旧满眼笑意,高贵又妩媚,还有她那个年龄特有的清爽透彻。但她绝不是什么“清纯”少女。

我全当她依旧是在对我这个英俊潇洒,玉树临风又多金的帅哥笑。

我就是如此自作多情地开始跟她搭讪。

“嘿,你,那个唱歌的!”我故意喊得很大声,一脸调戏的笑意,其实,上天知道当时的我简直紧张得要死。我也不忘在心里一边无限鄙夷自己,一个二十八岁的久经商场情场的男人怎么还跟十七岁的小男生一样紧张,或者说羞涩。

她一脸的错愕,瞪着半圆月一样纯净的眼睛,坦荡地看着我,我猜她一定是记起了我们曾经见过。她打量了我两眼后,妩媚地对我粲然一笑,就在那时,我以为有一朵花突然间就绽放了,周围都是令人愉悦的欣欣向荣。

“我叫沈清园,你要我给你唱歌吗?”她讲话的语气像是在跟人调情,是那种游刃有余的味道,好像她这个姑娘并不是十九岁。

“好!”我由紧张变得兴奋。

她忽然拧了拧眉:“现在不行。”

“你放学了吗?”我掐掉手里的烟。

她很用力地点头,她的这个动作一下就出卖了她,她看起来又是十九岁了。

人生就是有很多个稀里糊涂的时刻牵引带入不同的境遇的。老话说人生如戏,戏如人生,果然不错。

我就像演戏那样稀里糊涂地说了下面这句话:“你不用再去唱歌了,跟着我吧。”

“什么?”她瞪着美丽的大眼睛,很淡定地看着我三秒然后点了点头。但当时她并没有跟我走,她说她在找她的儿子。我当时惊讶得下巴都快掉了,然后她解释说那是她的一个小宠物,不是人。

后来的后来,我留了她的电话。她没有晚自习的时候就会来我家。或许是她那张美丽又纯净的脸让我心里产生了一个,没准她是处女的错觉,事实证明了,这真的是错觉。当我进入她身体的时候,我就知道了,那种很冷漠很残酷的东西,迅速侵占了我的灵魂跟身体。

此后的周六日以及没课的时候,她都会来我家。她习惯背着一个松松垮垮的双肩书包,习惯穿背带牛仔短裤,露出白嫩光洁的小腿,头发柔柔长长,发梢很用力地向里弯着,就是那么随意地铺在肩上,就已经好看的不得了。

我习惯了一个人,可她的存在并没有让我不舒服。她总是收拾下这里打扫下那里,并且很努力地不让她碰触过的物体发出声音来。她挺喜欢说话,她的声音很小很轻,如果我不理她,就特别像一个人的自言自语。

每天晚上我都不会让她睡在我的床上,为此,她觉得很委屈。她总是用她那双清澈得好像可以望见灵魂的眼睛哀怨地看着我,我狠了狠心推给她一床被子跟一个枕头就关上了卧室的门。她睡了大概两个星期的沙发,后来,我把靠近书房的那个房间收拾出来给她住,她很开心地跟我说谢谢,好像我真的给了她一个家似的。

睡不着的时候,我就戴上耳机,耳朵里充斥着那首我听了无数遍的歌曲,

“想要见到你,

可以拥抱你,

你的体温,

你的空气,

你就可以出现在我梦里。”

有人说,人多谈几次恋爱,多失几次恋是好事,这样可以让自己更成熟。但我觉得这根本就是找虐。

我的前女友叫江陵,她不是那种可爱娇小的女生,她的长相完全是校花级别的,性格有点张扬,她最不屑的,就是那种登不了大台面的小家子气。

我宠她、爱她、哄她,尽力把一切做到最好。我们在一起八年了,这八年在她眼里一点也不值钱。她所在的公司要搬迁,转移到另一个更繁华的城市,我不想让她走,她却执意要离开。因为她的老板答应,如果她跟过去继续就职,就会升她做主管。就是这样,她连一点点诱惑都舍不得为我放弃。

但是想想,我又何尝不是自私的,我同样不能为了她离开我生活了十八年的城市,那种血脉相连的,盘根错节的感觉就是这样。我像眷恋着落日朝阳那样眷恋着这个城市。

超过了对人的眷恋。

我与沈清园儿相处有一个月了,这个姑娘有时候很活泼,有时候很沉默,有时候你会觉得她很成熟,但她的行为举止却天真烂漫得要命。她很乐观,可你又看不出来她到底开不开心。

一个百无聊赖的周日早晨,我看着刚擦完地的清园儿说:“你们学校有没有什么好玩的事情?”我还蛮怀念我的大学时代。

她笑笑:“有的。”

我手拄脸等着她的下文,半分钟过去了,她又开始擦桌子了。

我:“说啊。”

“说什么?对了,你刚不是问我学校里有什么好玩的事吗?我说有啊。我说啦。”

我深深地觉得,她不是故意的就是我们真的沟通不了!忘了说,她身边有一只该死的宠物。不,不是宠物,至少我绝对不会拿这么个东西当作宠物。

那天,我端着咖啡去书房整理文件,无意中扫了一眼我养的一盆玉竹。我当时真的以为自己眼花了,一只又白又肥的老鼠正扯着玉竹的枝干晃晃荡荡地悠来悠去。晃了两下枝干就折断了,我一口咖啡全喷了出来,这个小家伙被我喷了一身的咖啡也傻了,瞪着滴溜溜的小黑豆眼睛,愣愣地瞧着我。我很好奇它是打哪里来的,而且这么,这么肆无忌惮。它跌在桌子上愣了半秒,然后撒腿就跑。我不可思议地看着它,真正不可思议的是这个小东西居然钻回了沈清园儿的书包里。它这一系列的举动,以及一脸的聪明像,让我深深地怀疑这个玩意儿,真的是老鼠吗?

当时她正赖在我家洗澡,于是我使劲敲了两下卫生间的玻璃门,她以为我要上厕所,关了水说了声:“就快好了。”

“出来!”我的语气很不耐烦。

她裹着浴巾,像个小水萝卜一样戳在浴室的门口,眼睛里透出令人欢心的洁净。她的头发湿湿的,热水浇灌出脸颊上的红晕,那时候我想,出水芙蓉就是这样吧。

“这个东西是你带来的?”我不忘正事,指着她书包上那个使劲往她书包里挤却还是把一条毛毛虫一样的小尾巴露在外面的小家伙。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昨天晚上我不在,它钻进我室友的衣柜里……”她可怜巴巴地看了看我,继续说:“我室友不许我把溜溜放在寝室了。”

我心想,别跟我装可怜,谁愿意把一只老鼠放到家里,还允许它撒丫子乱跑。

“我更不愿意。”我斩钉截铁,语气里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她从书包里抓出来这个小家伙,一只手掌托着它。我看着这个小家伙黑漆漆的小眼睛,“溜溜”这个名字倒是挺形象的。彼此沉默了一会儿,溜溜黑黑的小眼睛,湿漉漉地瞧了瞧我又瞧了瞧清园儿,然后一跃就跳到了她肩上,仰着小脑袋,眼巴巴地望着我。

我诧异地看向清园儿。

“这是什么东西?”

她用比我还疑惑地眼神看着我:“你不认识仓鼠吗?”然后微微一笑,戳了戳溜溜的耳朵:“它好像饿了。”

“它吃什么?”这时候我完全忘了自己原本要赶这个小东西走。

“它不挑食,人吃的东西它都吃。人不吃的东西有时候它也吃。”

事实上,溜溜的确是一只不挑食的老鼠,因为此刻它正抱着我家客厅里那盆月季花的花瓣,美滋滋地啃着,还不时抬起头瞧瞧我。

我想一定是因为这个小东西太可爱了,所以我破天荒地接受了它。从此它就成了我家的一部分。它经常很调皮地跳上玉竹的枝上荡秋千,每当我作势要打他,它都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当我真的打到它身上的时候,它就不满地冲我龇牙咧嘴。这让我想起了我的表妹施袅袅大小姐,她就总是这样,每当我教她做数学题她听不懂,我很有耐心地再给她讲一遍时,她总是不满地冲我龇牙咧嘴,偏说我讲的她怎么也听不懂。我一直觉得这丫头太笨。但我再怎么生气都不会说“蠢蛋”“笨死了”之类的话。我不想她不开心。

心情好的时候,我会戳戳它胖得圆鼓鼓的肚子:“你和你主人,都吃我的住我的,你这家伙还敢动不动就冲我龇牙,当心我把你们扔出去,让你们睡大街上喂蚊子去。”

它像没听见似的,一边用小爪子捋着月季花的花瓣,一边很不客气地啃着。一个星期过去,我的月季花真的就被它吃蔫了,大半年都没再开一朵花。

自从清园儿跟我在一起以后,她很少再去酒吧唱歌。在我家里她也会唱,我经常会把工作带到家里,她怕打扰到我,就唱得很小声。也许她是真的很喜欢唱歌吧,其实我注意过,她唱歌的时候整个人都在发光。还会莫名其妙地微笑,只有那种时候她的微笑才最甜美动人,整个人都生动得不得了。

我下班回来的路上,她在家里给我打电话说让我帮她给溜溜买一袋维他水果粮。我很惊讶,这世界上居然有卖老鼠粮的,真的是我孤陋寡闻了?当我把车开到买宠物的粮食店的时候,发现原来真的有啊,居然还有进口的星星粮、果蔬粮什么的。

回来后她跟我说了谢谢,然后说什么都要把买鼠粮的钱给我,抿着小嘴一脸的倔强。想想那些拼命从男人身上吸油水的女人,我真是深深地觉得你这姑娘是脑袋进水了,还是真的不想欠任何人的任何东西。

最后我只好说,这是我送给她的礼物,她才作罢。

我第一次送给她的礼物,居然就是这包鼠粮。

一个周六的下午,我坐在书房看文件,清园儿像往常一样勤勤恳恳地擦着地板。

“沈清园儿。”我叫她。

“怎么了?”

“你的名字好小气。”我说。

“哦。”

“白痴啊,哦什么哦,你应该反驳一下。”

她想了想:“你的名字真大气。”

“谢谢夸奖,那是当然。”

她冲我笑笑:“你没理解好,我这句话的深层意思是,我做人很有胸怀。”

这时候,我家的门铃非常急促地响了起来,那种响声的频率跟火灾的警报似的,难免让人觉得心慌。清园儿走过来居然很紧张地看着我,我对她挥挥手示意她放心去开门。这种按门铃的方式我再熟悉不过。

门开了,我们家施袅袅大小姐驾到。

“这么慢,这么慢,哥哥,你要死了!”她噘着小嘴,张牙舞爪,气急败坏。

“你才要死。”我从书房里出来,去掐她如今越长越水灵的小脸蛋。

这只莽撞的“小鸟”,上了高中后就不时往我这扑腾两下。美其名曰是怕我一个人太无聊,实则是来躲避她妈妈我舅妈对她的唠叨。是的,她是我舅舅的女儿,我妈妈只有这一个兄弟。

看见清园儿的一瞬,袅袅瞪大了她圆圆的眼睛:“天哪,这么好看的姐姐呀!哥哥,她是谁?你的女朋友吗?”

我的心莫名其妙地颤抖了一下:“我家的保姆。”

清园儿对袅袅笑笑。袅袅也对她展露了一个甜得腻人的笑容。然后袅袅非常自来熟地开始跟清园儿打招呼:“美美姐姐好,我叫施袅袅,不要误会,不是小鸟的鸟,是炊烟袅袅的袅。美美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呀?”

她总是怕别人误会,觉得她的名字不够文艺,于是对她遇见的人使劲地解释着。

“人家叫什么名字关你什么事?”

袅袅大小姐不理我,眨巴着她天真无知的大眼睛,对清园儿说:“哥哥的房子太大了,是要找个人打扫的。”

“少废话,你干吗来了?”我打断她。

“我今天放假啊,我妈说叫你有空回家吃饭。我爸出差回来,会从D市带很多海鲜,叫你去吃。”

“我等会儿去。”

“我说的是明天啊。我爸明天早上的飞机。”

“你不说清楚。”我敲了敲她的头。

她嘿嘿一笑,对我吐了吐舌头。

清园儿继续回去擦她的地板,袅袅则缠着我跟她聊“感情”。

我们家里谁都知道,袅袅大小姐恋爱了,尽管她只是一个高二的小屁孩。在我这个哥哥眼里,袅袅永远是那个抱着我大腿央求我带她玩的小孩子。

每个人都是要长大的,我知道,可我就是受不了这个被我们宠得无法无天的小屁孩居然将自己的喜怒哀乐全系挂在一个男孩子身上。没上高中之前,她常常为了想要的东西胡搅蛮缠,任性地撒泼,可是现在她居然也可以那么卑微。

“哥哥,你说怎么才能知道你喜欢的人有多喜欢你呢?”

“自己感觉。”

“感觉不出来怎么办?”她正襟危坐,煞有介事地问我。

“你是白痴吗?”我敲了敲她的小脑袋。

她迅速转移了话题,一脸阳光普照的灿烂:“哥哥,他说我的名字像一首诗。他还说我好看。”

我想起了过去的女朋友,她叫江陵,也是一首诗。“千里江陵一日还”,我只能苦涩地笑笑。

“一开始男生都是这么花言巧语骗女生的,他说不定也和别人说过。”我说。

她又开始不满地抿着小嘴:“哥哥,你不是律师吗?你怎么能这么说呢?你这是污蔑。你犯了污蔑罪你知不知道?”

我故作凶巴巴:“瞎说什么。不能因为早恋影响学习,要不然,我就去打断他的腿!”

“哥哥哎,你怎么这么没文化,除了污蔑就是动粗,你不是名牌大学毕业的吗?简直就像个没文化的流氓。”

她从沙发上跳到了地上,清园冲她暖洋洋地微笑着:“袅袅,你穿拖鞋啊,地上凉,我刚擦过,还有一点湿呢。”

“我不喜欢穿拖鞋,夏天的时候就不应该穿拖鞋,光着脚踩在凉凉的地上,特舒服。”她边说边溜进我房间。

“我拜托你不要用你踩过地板的脚丫子踩我的床,好不?”我冲此刻正搞破坏的在我床上蹦来蹦去的袅袅嚷。

她利落地跳了下来,探着小脑袋:“哥哥你这里这么大,能给我一个房间吗?”

“不能。”我斩钉截铁。

“不要这么小气嘛!”然后她神秘兮兮地冲我眨眼睛,又凑到我身边,小声地说,“你可以随便带女人回来,我就当没看见。也不会告诉姑姑的。”

“滚蛋!”我妈哪里管得着我的事,她操心自己的事都操心不过来呢。

袅袅大小姐继续死皮赖脸:“那我今天只住一晚可以吗?”然后对着此刻正在厨房做饭的清园喊:“姐姐,你住哪个房间我可以跟你一起睡吗?”

我立刻马上制止她:“她不住这,你也不许住这。”

“抠门!”袅袅溜进了厨房,一手抓着厨房的门,斜着身子对我吐了吐舌头。

我刚想去书房看我之前没看的文件,路过厨房的时候,我听见袅袅捏着鼻子,声音小小地说:“你叫什么名字不重要,反正你就是我的美美姐姐。”

我们袅袅有一颗不卖萌就会枯萎掉的心。

“我知道,你不是保姆,你是不是因为很喜欢我哥哥,才过来的?我就知道是这样的,对不对?”她又开始自以为是了。

“袅袅,不是你想的那样。”清园儿皱了皱眉,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清园儿难为情的表情,更让小丫头无比确信了她的想法。袅袅跟我一样,只认定自己觉得对的事,所以她根本就不相信清园儿说的。

我的缺心眼妹妹得意地说:“美美姐姐,我哥哥会喜欢你的。不是因为你好看,姐姐,我哥哥是好人,他不会因为一个女生长得好看就喜欢她的。”袅袅努力地解释着,其实我明白袅袅说的意思,说白了就是我哥哥不是个好色之徒。我心里一阵难过,我的小妹妹,你错了,男人都喜欢漂亮的女生,哥哥也不例外。可是哥哥不一定愿意爱一个漂亮的女生。

“哥哥喜欢干净单纯的女生,姐姐很干净呢。”她又开始卖萌装可爱。就让袅袅这么觉得,清园儿是喜欢我才来我这的,这实在是一个再好不过的理由。我总不能让我的小妹妹知道,她一向引以为傲的哥哥在面对这件事情上居然这么忐忑。

清园儿不知如何是好地看着我,我站在门口,袅袅背对着我,然后我冲清园儿点点头。清园儿还算聪明立刻心领神会,立刻笑靥如花地对袅袅说:“谢谢啊,我知道了。”

我充满感激地在心里对我的小妹妹说:“谢谢你,这么看得起哥哥。”我每次送她上学的时候,她总是梗着脖子,骄傲地跟她的同学们介绍:“我哥哥最帅了,我的哥哥是H大学毕业的,他是个很厉害的律师。”在我的小妹妹眼里,哥哥似乎就是个无所不能的超人,可以像个巨大号的棒棒糖那样,随时拿出来炫耀一番。

我真心爱我的小妹妹,一想到她长大了就会跟所有繁华大都市CBD写字楼里的女人一样,化着精致的妆容,那时候她也会变得很漂亮很有味道。可是,她就不能像现在这样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到时候,她就真的会和所有人一样,也跟我一样,偶尔的钩心斗角是生活必不可少的调料,在弱肉强食的时代下不得已的努力向上爬,或者小心翼翼地活着。

我觉得难过。为了这个不可能飞离出惯性的规律。

当车子终于可以一小步一小步地向前挪动了,袅袅同学又开始说话了:“我就知道,美美姐姐不是什么家政打扫卫生的保姆。哪有长得那么漂亮那么有气质的保姆的,哥哥你说是不是呀?”

“嗯。”我专注地开着车,很顺畅地从前面604路公交车的左边挤了过去。

“那你为什么不说她是你女朋友呢?”

我不理她,她抿了抿嘴,一副你不理我,我也不理你的表情。很久以前袅袅还是个小学生,我刚上大学,那时候我还没有遇见江陵,我跟袅袅的对话经常是这样的。

“哥哥我不想回家,我一回家妈妈就老是让我做作业,她老是做作业做作业的,我哪里有那么多作业啊!”

“哥哥也不想回家。”我学着她的语气,“你姑姑老是跟哥哥说,带个女孩子回家来,带个女孩子回家来啊,你说,女孩子能随便往家里带吗?”

如今,哥哥真的是随随便便就带了个女孩子回家来,我跟袅袅这样说的时候,她冲我眨了眨眼睛:“哥,你真是出息了。”她的声音依旧像小时候那样清清甜甜,像夏天的奶油冰激凌。

“哥哥,你跟江陵姐姐分开的时候,我当时就想,等我长大有钱了一定请你吃顿大餐。因为,我想为你庆祝一下。”

我皱了皱眉:“你就那么不喜欢她吗?”

她犹豫了下,很用力地点了点头:“江陵姐姐一看就是电视剧里演的那种恶毒的女人。她不喜欢我的,如果你不在她就不会跟我说话。你还记不记得有一年,你带她来我们家过年,我送给她一个我很喜欢的hello kitty挂饰,你送她出门,我就立刻跑到阳台上,我就是想看看你们有没有接吻哦,你不要打我,我就是好奇。”

不打她才怪,我向她脖颈上掐了一把。她立刻缩了脖子,咯咯地笑了起来。

“还笑,还笑。”我拍了几下她的小脑袋。

“哥哥,你一转身上楼的时候,江陵姐姐就把我送给她的hello kitty小挂饰丢在了垃圾桶里。她看不起我们家的人,你知道吗?她看不起我妈妈是个唠唠叨叨只会煮饭的家庭妇女,她也瞧不起我爸爸的工作。其实这并不重要,因为那是我的爸爸妈妈,不是你的爸爸妈妈,可就是那时候我害怕了,我怕将来我的男朋友也像她那样瞧不起我的家人,如果真的是那样,我还是很爱他,你说我该怎么办呢,哥哥?”

就在袅袅说完这些话以后,我觉得对不起我的舅舅舅妈,还有我天真烂漫的小妹妹。我怎么能容忍一个我爱的人瞧不起我的亲人,这根本就是一个天大的罪过。

我努力保持着平静,嘴角微微上扬,掩饰着刚刚涌上我心头的那阵悲凉,轻声说:“别瞎想,不会的。”

“可是,哥哥呀,我就是很害怕啊。”

“如果你将来的男朋友瞧不起咱们家的人,我就去打断他的腿。”我信誓旦旦,但真心实意。

当我把她送到家门口调转车头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的小男朋友冒了出来,两个人亲密无间地手拉手,袅袅同学很大声地笑着,完全不管周围人的情绪。

回到家里,我不耐烦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开始跟清园数落袅袅大小姐的“恶行”。

袅袅五岁之前是个动不动就抹眼泪的爱哭鬼,只要一哭就没完没了,有种泪淹金山的气魄,硬的来不了只能来软的。那一年她打碎了她爷爷也就是我外公留下来的古董花瓶,一整天都不敢回家,蛮不讲理地让我带她离家出走。初三快中考的时候我给她讲物理的计算题,我给她讲了N遍了,考试的时候仍然答不上来,她抱怨那是我讲得不好。四个月前她说,为了庆祝我跟我女朋友分手,叫我帮她买最新款的iPhone手机。

如今,更出息,明目张胆地跟人家小男生手拉手,完全做到了藐视众生的程度。其实我心里清楚,不管她做了什么错事,我都觉得没关系,那是她最热烈最纯粹最美好的年纪,所以她犯任何错误都是可以原谅的。

清园儿安静地坐在那看着我,听着我不耐烦地唠唠叨叨。我唠叨完袅袅的种种可恨之处,打开电脑,一边查看邮件,一边说:“你说,她怎么敢这么猖狂。”

她的笑容依旧温暖:“现在的小学生也有谈恋爱的,她都高中生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我冷笑:“对于你来说,是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我毫不掩饰我对她的鄙夷,尽管她这个人看起来哪里都不错。

她皱了皱眉,开始表示抗议:“我在上大学之前都挺乖的。”

“骗鬼呢。”

“嗯。”她一本正经地点点头。我百忙之中不忘伸手去掐她嫩嫩的小脸。

“真的真的。我初中的时候特别想在手指上纹个月亮,高中的时候好想学着大人那样抽烟。我只是想想,我不敢。”

“说完了?”我笑笑。

她也笑笑。

“去洗碗吧。”我说。

我虽然是背对着她的,但是我仍然能感觉到她坐在那目光久久地望了我一会儿才起身。

那天是周三,我闲来无事去酒吧喝酒,清园儿那天没有晚自习,我顺便也把她带上了。

清园只有两个跟她不错的朋友,一个是同在酒吧唱歌的叫清扬。另一个在医院里做护士,不过这个是后话。

“你是王小波小说《黄金时代》里的陈清扬,还是那个买洗发水的清扬?”我调侃道。虽然她的名字够清爽,可她那一脸妖娆到风骚的妆容完全出卖了她。

她勾勾唇:“都随意。”妖冶的笑容像安在墙上的开关,在固定的场合固定的时间准时绽放。的确,哪种都差不多,《黄金时代》里的陈清扬是公认的的“破鞋”,洗发水人人都可以用,廉价得很。

同样是在酒吧唱歌,但这种风情万种的妖艳表情永远都不会出现在清园儿脸上,或许是她那张太过美好干净的脸,没办法让她做出这种有辱斯文的事情,她的表情举止也只能停留到妩媚这个阶段。

“其实她叫袁珊,不叫清扬。”清园举着酒杯穿一件普通的半袖格子衫。

“我明白了,有个清纯的名字方便出来混。”我不怀好意地笑。

“小霍,话不能这样说。”她一脸认真。

“我又没说你。”我笑。

那个洗发水姑娘又过来了,先是过来调戏我一番,然后开始询问清园儿为什么好久不来唱歌。后来她更多的姐妹过来了,大家努力地煽风点火叫清园儿去台上唱歌。

此刻,我不说话,专注地品尝着我的长岛冰茶,这种混合了多种烈酒的鸡尾酒。长岛冰茶跟玛格丽特永远是酒吧最经典的鸡尾酒。

以前刚工作不久的时候我常常跟我的前女友江陵来这坐坐,她最喜欢古典口味的麦芽威士忌。那时候,我们两个像模像样地端着酒杯,每当我多看两眼这里性感的美女时,江陵就过来使劲地拍我,我赶紧哄她,煞有介事地嘲笑这里的女人全是庸脂俗粉。

如果我想来这里喝酒,那就说明,我又开始想她了。

我喜欢饮酒至半醉的感觉,那种令人无能为力的倦怠,很容易从心里脱离到身体上,然后转化为令人心安的迷蒙。那时候,我就会觉得没有那么想江陵,也不会觉得自己有多疲惫。

我尊敬清园儿的歌声,我敬畏每一个有自己喜欢的事情的人。我最看不起的就是随随便便把别人认为是重要的东西,看成一种娱乐大众的笑话。

我听着清园儿的歌声,看着酒杯里鸡尾酒好看的色泽,一直保持沉默。她唱完后很开心地挽着我的胳膊跟我回家,那时候我忽然意识到我是不是在无意中把她当作了我的女朋友。

错,错,错。我这样告诉我自己。

这种事情,不能真的当真。

她有点喝多了,在车上的时候就已经睡着了,我停好了车熄了火,拍了拍她的脸把她叫醒。

“到家了。”我说。

她噘着嘴,睡眼蒙眬得揉了揉眼睛:“我也想回家,可是我没有家。”

“说什么呢?”我拉她出来。

我一早醒来去清园儿的房间敲门,发现她做好早餐已经上课去了。我刚吃完早餐准备上班,我妈忽然打来了电话。她在法国,现在法国的时间应该是凌晨一点。

“儿子,你在干吗?”

“您都这么一大把年纪了,凌晨一点还不睡,又不是年轻的小姑娘,这么熬着老得更快。”

我妈立刻就急了:“混账东西,我还年轻着呢。要不是因为受你的拖累,我早就跟Jeffrey在一起了。”

“好好好,我的错,我的错。”

“想我吗?”

“不想。”

“狼心狗肺的东西。你跟江陵真分了?”

“分了。”我的声音有点低落。

“真痛快,好孩子,我不喜欢她。”我妈在电话那头畅快地笑了两声。

“我知道,你最喜欢你的Jeffrey。法国帅的男人多,您老不要红杏出墙给人家老外戴绿帽子。”我笑。

“好了好了,挂了。”我以为等下她要在手机里破口大骂,我都准备好了,甚至把手机拿到离耳朵十厘米这么远,可是她老人家太给面子了,居然没骂。

这个叫Jeffrey的是个法国男人,我妈认识他那会我还在上初三,我妈一直觉得她没有在认识他的时候就跟他跑到法国鬼混,哦不对,生活,是因为她觉得她对我有责任。直到我上大学她才跟他去法国。Jeffrey是个好男人,尽管我只见过他三次,他比我爸爸懂得爱一个为她努力付出的女人。他可以等我妈这么多年,因为这个,我不排斥他,更不会因为他是外国人而讨厌他。

我是单亲家庭长大的孩子。我爸,他在我九岁的时候与他老板的女儿好上了,也许那个女人有旺夫运,这是好听的说法,其实他不过是借她一步步向上爬,人们常说的吃软饭的就是他这样。离婚后,他给了我们一笔足够我跟我妈生活得很好的赡养费。我和我妈都不要,因为我们俩很傻地觉得,这样说不定他会更自责。如果他良知未泯的话。

后来的后来,他因为偷税进了监狱。我只能说,苍天有眼,他活该。

那只死老鼠,早就醒了,扑棱扑棱地乱窜。白天我通常把它放在一个微波加热的大塑料盒子里,清园不在的时候那就是它的家,清园一回来就会把它放出来。于是这个死老鼠就故意似的开始搞破坏,没事就去我书桌溜达,然后用它锋利的小牙齿撕毁我放在上面的文件,以报复我平时对它的虐待。

我经常追着它打,给它起名为妖怪。我举着拖鞋要拍它:“妖怪哪里跑?”它通常躲在某个犄角旮旯装死。

中午休息的时候我给堂哥打了个电话,问问袅袅最近在学校的表现如何。堂哥说她认真又努力。我不相信,认定了堂哥是在为她遮掩:“哥,我不是她妈,不会骂她,你跟我说实际情况就行。”

他笑笑:“她的那个小男朋友成绩很好,每次考试都是学年前五名。”

我立刻明白了,我们家袅袅这是不想跟人家差太多。袅袅的班主任是我的堂哥,开学那天我告诉她你被分配到我堂哥的班里,她疑惑地看着我。

“哥哥,你的堂哥跟我有什么关系,他是我的亲人吗?”

“我堂哥是我叔叔的儿子。你是我舅舅的女儿,你们当然也是亲戚。”

“你还是没说清楚呀,你看,我们俩有血缘关系,你跟你的堂哥有血缘关系,那我跟你的堂哥就没有,可他是哥哥的亲人,就应该是我的亲人,对不对?这到底是真命题还是假命题啊。”

我晕。你是有多爱你的数学。我试图给她解释得明白一点,结果让她把我给绕了进去。

“总之,你要是在学校里干了什么坏事,家里人准知道,你乖乖的就是了。”

她开始表示抗议:“我不要去你哥哥的班,我又不认识他,他不是我的亲人,我不去,我不去!”

我理解她,谁也不想没有自由的空间。可我舅妈说了,小树不修理就会长歪。所以,罪魁祸首不是我,是她妈妈。不过袅袅不管,她很恼火,认为都是我的错,我不应该有个做老师的哥哥。

每次月考成绩出来了,她想跟她妈撒个谎都不可能,于是每当她被舅妈骂的时候她就把气撒在我身上。我真是上辈子造了孽,欠了这个小祖宗的。

那天下午我去给我们家小祖宗买她要的Burberry香水,路上刚好遇见清园儿。我把给袅袅买的香水同样也给她买了一瓶。Burberry的红粉恋歌,年轻、雅洁、澄净,如果我真的有两个妹妹的话,这种香水太适合她们了。

我把香水递给清园儿的时候,我看见了她脸上毫不掩饰的快乐。她接过樱桃红色的包装袋,对我浅浅一笑。她很聪明,知道什么时候使用什么笑容。尽管,她跟我一样都需要伪装着生活。

那天下午,我的心情出奇的好。我告诉她我现在要去我舅舅家,她立刻就很紧张,我说我把香水送到袅袅手里就回来,叫她在车里等我,她如释重负地点了点头。

在车里的时候我强调过,我不过是给袅袅买香水的时候顺便给她带一瓶,叫她不要想太多。她只是笑笑。

我让她留在车里,自己一个人走进舅舅家的小区,离得老远就听见单元门那爆发的一场混乱的争吵。

“你还知不知道羞耻,马路上居然跟男生拉拉扯扯的。你出门前跟我说什么,你说你去英语老师家补课,你撒谎,你还学会撒谎了,是不是?”我舅妈的大嗓门此刻正淋漓尽致地发挥着。

“我怎么就撒谎了,我说什么你都觉我是在撒谎,你不就是看我不顺眼吗?”袅袅气鼓鼓地嚷着,带着怨气的眼睛里含着荧光闪闪的泪。

“袅袅,别这么说话。阿姨,我们真的是去补课了,补完课我就送她回来了。不信你可以给我们的老师打个电话。”袅袅的小男朋友说,虽然此刻脸上带着明显的急促的紧张。可对一个十六岁的小男孩来说,已经很好了。

“你是个什么东西?什么时候轮到你说话。”舅妈瞪着眼睛幽怨地冲这个小男孩喊。就在舅妈说出“东西”这两个字的时候,我清楚地在袅袅一直天真烂漫的眼睛里看见了闪着泪光的恨意。她的眼泪是屈辱的,眼泪没有流出来砸回了心里,因此她小小的,没有受过任何打击的心脏就受伤了。

因为年轻,很多微不足道的小事,都有可能呼天抢地。比如在一次重要的考试上考砸了,比如跟一个要好的同学闹翻了,比如你认为是重要的东西,被人无情地踩在了脚底下。也因为年轻,总是可以固执到无可救药,说什么也不肯低头,因为年轻,所以不相信自己错了。

这件事情的大体经过是这样的,袅袅跟她的小男朋友手拉着手快乐甜蜜地往舅舅家的方向走,这个时候刚好被去阳台取衣服的舅妈看见了。在舅妈眼里,相当于天快崩塌了,于是她就在他们分开之前风风火火地跑下楼。

我不得不站出来打圆场:“舅妈,他们的事,事先你也知道,这个时代高中生谈恋爱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影响学习就是了。况且袅袅之前也跟你坦白过,她比我们想象得要懂事得多,舅妈,你就不要小题大做了。”

“我小题大做?你不是她的父母你懂什么,她这么小就这样,长大还不跟人家跑了。你也别说话,我这么长时间一直叫你来家里吃饭,你说什么也不来。从小到大她的倔脾气都是你跟你舅舅宠的。想怎样就怎样,想要什么就给什么,你们能照顾她一辈子吗?”

正因为我不是她的父母,我才没有那么在意,我才明白,有些事情越早接触,就越早有经验。你那么努力地保护她,她该遇见该面对的还是躲不过。

“舅妈,别在这里跟袅袅吵,左邻右舍都能听到,多不好。”说着我拉他们上楼,叫袅袅的小男朋友先回家。袅袅也叫他先走,小男孩不放心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袅袅。我冲他笑笑,叫他放心。

上了楼之后,袅袅不理众人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舅妈开始跟我抱怨。

“迦南,你看,我的女儿永远这么任性不懂事,我的丈夫每个月要出差两个星期以上。我整天为他们操心,提心吊胆地活着,可没有人感激我。你要是我儿子就好了。”

我的舅妈今年四十三岁了,可我觉得她比正常这个年龄的女人还要苍老。在我姥姥还没去世的时候,我舅妈经常跟姥姥吵架。那时候,我其实挺讨厌她,她有时候对我不错,有时候又一副很讨厌我的样子。那时候我想,如果你对我坏,就坏得彻底一点,不要对我又好又坏,让我想恨你也恨不起来。

我现在真的是不恨她,没有为什么,是时间的问题。而且舅妈年纪大了,姥姥去世后,她倒是平和了,整个人就像变了个样子。关心她能关心的人,把她大多数没处用的注意力都放在袅袅身上。

我知道,每个人都很辛苦,尤其是那些特别在意别人感受的人。

我回到车里,长长地叹了口气。

“你心情不好?”清园儿关心地问。

“没有。”我不耐烦。

“我看得出来。”

我冷笑:“你知道什么?”

“我都看见了,你舅妈管得对,袅袅还小,一个女孩子不能走错一步。”说完后她满怀心事地看向窗外。

两个小时后,我家的门铃像个着急爆炸的炸弹。

“哥哥,我离家出走了。”袅袅气呼呼地出现在门口。

“好。看在你今天这么可怜的分上,哥哥收留你。”

“美美姐姐我好可怜,我妈妈是泼妇。”袅袅张开手臂,跟清园儿抱成一团。

“怎么能这么说妈妈呢。”清园儿责怪地说,但语气里却全是暖浓浓的温馨。这个时候的清园儿像个小母亲那样,轻轻地揉了揉袅袅的小脑袋。

“美美姐姐的妈妈一定不是这样的吧。”袅袅鼻子囔囔,声音也是囔囔的。

“我没什么印象了。”清园儿淡然地说。

袅袅睁大了圆圆的眼睛看着她:“怎么会?”

我适时地帮她们转移一下话题:“你把作业带来了没?”

“带了带了,我有一张数学一张英语卷子要做。”于是她就开始非常认真地在她的书包里掏来掏去。她忽然侧过头对清园儿说:“美美姐姐,我们可以一起睡。你会收留我的对不对?”

我立刻制止她:“她不住这,你也不许住这。”

半分钟后,她又出现在客厅。

“咦……这不是小老鼠吗?”袅袅掀开盖子把溜溜托在手心上。最近小妖怪吃得肥肥团团的,像小孩捏出来的雪球。

袅袅开始对着溜溜讲话了:“你一定是美美姐姐带来的,你可真肥啊,你为什么要钻到盒子里啊,那里多闷啊,会死人的。”

我看着她刚刚扯到地板上的两张卷子:“施袅袅,你还要不要做卷子了!”

“等会等会,你不要像我妈妈似的,老是唠唠叨叨,唠唠叨叨,要不然你会娶不到媳妇的,姑姑要急死了,你说是不是呀小老鼠?”

“我们俩到底是谁比较有唠叨潜质。”

清园儿抿嘴偷笑:“你们兄妹真像两个小孩儿。”

我使劲地揉清园儿的头发,把她揉成小疯子:“她才是小孩,好不好!”

她躲着我的手,眼泪都快笑出来了。夏天的阳光就是在那个时候飘进来的,满屋子里山花烂漫。

今天明明是周末,清园儿却没有回来,而且还把小妖怪溜溜带走了。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她会矿工,令我气愤的是,她居然也不跟我说一声。

我一个人待在空荡荡的房子里,整个世界都寂寂的,像一座无人问津的坟墓,充满了诡异的冷清。打开电脑,看到了我妈发过来的一封邮件,大体内容是叫我没事的时候去监狱看看我爸。

我已经多久没有见过他了?十年还是十五年,是不是还要久一点?十岁那年他来看我,我冷漠地跟他说,你走吧,不要再来看我。反正你都不要我们了,何必假惺惺。他很生气,在学校人流如潮的门口扇了我一巴掌。

我觉得我还是不要去监狱看他了,要不然我很可能会气死他。

我应该不会跟他说,你还好吗?我会告诉他,你的债就叫那个该死的女人一个人替你还好了,反正她爱你。你一直要强,不想输给任何人,结果你得逞了,你没有输给任何人。你输给了没有温度的,鲜艳的让你头脑发热的人民币。如果现在的你觉得你活着是煎熬,是在坐着“生”的监狱的话,那你就去死好了。你放心,我和妈妈不会难过,也不会想念你。谢谢你让我变成跟你一样,可以对别人残忍的人。

下午两点,我正睡得酣畅,手机的震动声有规律地从客厅的某个角落里传来。手机震动的声音让我觉得陌生,我看了一眼床头上的手机,果然不是我的。

因为好奇,刚刚浓重的睡意马上就一扫而光,那个纯白色的手机像个推土机那样,重重地窝在沙发的一角嗡嗡着,我拿起来,手机的来电显示上写着“宣朗”。刚刚清醒的我,第一个反应就是,是个男生。

清园儿是晚上回来的,她的声音很轻,除了开门关门有明显的声音之外,没有任何能让人察觉她回来的气息。

在森林里跑累了的小兔子回家了,此时此刻我正在洗澡。她一进来随手带上了洗手间的门。呼吸急促,一阵汹涌的恐慌感向我的大脑袭来。

“妈的,打开!”我很大声地喊。

我知道我吓了她一跳。她颤抖着打开了门,在门外小心翼翼地问我:“你……还好吗?”

我洗澡的时候不能关门,一个人待在电梯里会恐慌,我从没有告诉过任何人,我有幽闭恐惧症。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八岁还是九岁,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那一年,很多小朋友聚在一起嘲笑我是个没有爸爸的孩子,他们不知道在哪找来一个装老式彩色电视的箱子。然后他们哄笑着把我塞了进去。

世界没有任何形状,只是一片令人惶恐的黑暗,我不能呼吸,我担心黑暗里有什么东西会来撕扯我,我很害怕,还带着连我自己都说不清楚的,耻辱的疼痛。然后我就变成一个暴躁的、手无缚鸡之力的蠢货。

我很努力地求救了,可没有人来救我,我躲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过了很久很久,我从来不知道时间也是一样那么折磨人的东西。后来我妈找到了我,可我知道,我已经被打碎了。

那天晚上,我心情很糟糕,半夜的时候,恍惚间有温暖的气体潮湿的呼着我的脸。我睡意蒙眬地睁开眼睛。

“是我。”她趴在我床边,像个小猫。

“谁让你进来的?”我惊讶地坐了起来。

“我听见了哭声,我以为你在哭,原来是我在做梦。”

“今天白天有人给你打过电话。”我说。

“我知道。”她说。

我看着她漆黑的、温暖的眼睛,她很轻地,微笑了下:“我回去睡觉了。”

这注定是个无眠的夜晚。凌晨两点,我的手机响了。我按亮了手机,那个曾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手机号码,刺痛了我的眼睛。同样问候的短信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发来。

“最近还好吗?我想你。”

是江陵。我的前女友。那个前字,让我的心狠狠地抽搐了一下。

我很好奇,清园儿为什么从没用过我给她买的香水,她倒是诚实,直接告诉我她把我送给她的香水卖给了她的一个同学。

“对不起,我需要钱。”她微笑着,就像在说,对不起今天的菜盐放多了样温婉动人。于是我发现,其实我从来就不了解这个赖在我家里的姑娘。

我冷嘲热讽地说:“你就那么需要钱吗?”这个时候我想起了我爸,他之所以要跟那个女人在一起,无非是因为他想得到更多的权跟钱。

“你父母是做什么的?”这么长时间以来我第一次问了她一个私人问题,也许,这并不符合交易定律,但我还是忍不住问了。我的一只手摆弄着果盘里的一个红得发亮的苹果,一边审视她的脸。她看着我,笑笑,并未回答。

“你父母有人生病?”她摇头。

“你弟妹上学需要钱?”她又摇了摇头。我把那个苹果丢回果盘里。

“那是为什么?”

“我需要钱,很多很多。”她低下头继续画她的作业。

我不鄙视人民币,可我讨厌那些贪得无厌的人。我有点失落。为了平复情绪,我去阳台抓了点鼠粮放到溜溜面前。

“小妖怪,吃吧吃吧,撑死你。”

在客厅画作业的清园儿表示反对:“它不是妖怪!”

“不是妖怪?难道是宠物小精灵!”我反驳着,转头对溜溜说,“你喝水吗?”

“不喝。”清园儿小声地嘀咕着,我还是听到了。

我扭头看她一眼:“你是小老鼠吗?”她没理我。

“只吃不喝,小妖精,你厉害。”我戳了戳它的小脑袋,抱着它走回客厅,把它放到桌子上。

“嗯,它喝人血。”这姑娘一脸淡定地画着作业。我刚喝的一口水全喷出来了,正好喷在她画的作业以及此刻优哉游哉地窝在书桌上的溜溜身上。

她忽然对我嚷:“我随口胡说你也信!”那种蛮不讲理的语气跟我家袅袅大小姐有一拼。她很少这样跟我说话。

我理亏:“你有病啊,养一只老鼠天天带在身边。”她不理我,哀怨地看着刚刚被我喷上水而晕染的作业。

“我挤时间,画了两天了,明天就要交了,我拿什么交作业。”

“我还没发火呢,这几天我窝了多少火。”我指着桌子上的溜溜,“今天早上我一穿拖鞋,立刻发现不对劲,这死老鼠在我鞋里方便了,老鼠屎沾了我一脚。”

“这个月的钱送给你了。”我不带任何感情地说。

她的眼睛带着凌厉的倔强:“我会还给你的!”

她回房间收拾她的东西,带上小妖怪,连头都没回一下就走了。我以为,我们之间的雇佣关系就这么结束了。

Chapter02 从天而降的三岁女儿

小西伸出肉肉的小手,抓了抓我的头发:“你身上的味道,像爸爸。所以你就是爸爸。”

从清园儿离开以后,我每天忙得要死,回到家以后重重地把身体砸在床上,不要以为我活得很充实,恰恰相反,我空虚得要命。如果说,我曾经还指望着我的生活哪一天可以如痴如醉化腐朽为神奇,那一定是我还没毕业的大学时代。上大学的时候觉得有什么难事都不怕,因为夏天一到什么都好说了,只要看看校园广场上穿着暴露的美女,以及抢到超市买的冰镇西瓜,就觉得什么都可以熬过去。其实,那时候我不过是年轻,我可以有很多做梦的机会,我跟我的同学们都无比坚信着,好的日子还在前面等着我们。

如果可以,我宁愿永远活在大学的夏天里,没有任何愁事只是闲得忧伤,晚上几个人坐在草地上喝干了一打又一打啤酒,对着过往的妹子大喊我爱你。那时候我们总是莫名其妙地忧伤,我现在才知道,那种干净的不掺杂任何无望的忧伤是那么美好。

我如今的生活,总是让我想起一部叫作《灿烂千阳》的小说。玛丽雅姆的母亲告诉主人公:“一个女人只要学会一样本领,那就是忍耐。”我觉得不仅是女人,所有人都是,于是我咬咬牙,夏天就这么过去了。

作者胡赛尼现在已经是个中年老男人了,其实他年轻的时候长得特别像大腕明星,还是帅得很有气魄的。很奇葩的是,他的微笑总是让人觉得有那么点,不得已而为之的腼腆。

有时候,我会想想清园儿。比如我懒得做晚饭又懒得打电话叫外卖的时候,再比如袅袅过来吵着跟我要美美姐姐的时候,比如我无端地推开她房间的门的时候。再比如,我总是觉得,房间里还停留着她少女的香气跟轻盈的微笑。

我告诉自己她对我来说不过是个过路人。仅此而已。任何让我想念并且留恋她的念头都是罪过。

我是这么告诉自己的。

舅妈给我们做了大餐,在这之前我得先去接袅袅大小姐放学。其实,无事可做的时候我都会来接她。每当她看见我的时候,就会很开心地冲出人流,然后大声囔囔着“哥哥!哥哥”,好像很久没见过我似的。

当然了,她身后还会跟着那个小男生。他看见我的时候很有礼貌地笑笑,也叫我一声哥哥。我从他淡定地看我的眼神中,发现他的成熟跟勇敢。有多成熟我不知道,反正比我小妹强很多。

小丫头跳到我的车前,冲小男孩挥挥手:“东彦,拜拜!么么哒!”

我都有点同情他,他肯定被袅袅这个磨人精折磨得够呛。可他并不觉得尴尬,眼睛里全是令人舒适的包容跟宠溺。我从来没问过袅袅男朋友唐东彦家里是做什么的,我料定他们两个成不了,所以没有关心过这个小男生的家庭背景。

“施袅袅,你就不能好好把书包放到你的桌子上吗?”舅妈从厨房里探出头。

“孩子上了一天学了,也挺累的,你就不要什么事都管了。”舅舅说。他好像又瘦了。

“我这是为了她好,你懂什么,你就知道宠着她,在她面前就装好人。”舅妈说。

“你说了算吧。”舅舅低声说。他就这样妥协了,向舅妈,向生活。

大概发现我在看他吧,舅舅笑笑:“迦南洗洗手,我们马上就吃饭了。”在他眼里,我仍然是个孩子。

“好的。”我愉快地答应着,那个时候,我以为我跟袅袅同学一样的年纪。

“给你们厂长送点礼,还有那个张秘书,别以为你是老员工就没事,万一哪天轮到了你,肠子悔青了都没用。”舅妈一边说一边把菜从锅里舀出来。

“不用了,那样多不好。”舅舅端着盘子。

“什么不好啊,该送礼的时候就得送。死要面子活受罪。”舅妈一把抢过舅舅手里的盘子。

舅舅背对着我,我忽然觉得他的脊背没有以前那么直了,在我懂事的这些年以来,他看起来总有点虚弱,永远不懂什么叫理直气壮。

我的舅舅年轻的时候也是帅哥一枚。那个时候他还没有结婚,他让我骑在他脖子上,他说迦南,坐稳了,我们要飞了,然后他就开始奔跑,我有点害怕,紧紧地抱着他的脖子。

那时候,我希望长大了可以跟他一样帅。或许是我抱他脖子抱得太紧了,他察觉了我的胆怯,于是他跟我说:“你是男人,你要有个男子汉的样。”这个信誓旦旦的隐喻,变成了一个意兴阑珊的我们并不敢笑的笑话。

时隔多年我回想起这句话,是生活的现实状况,把当年那个英姿勃发的舅舅摧残成今天这个唯唯诺诺的样子。

吃过饭,袅袅就去做作业了。

“你跟你妈已经那么有钱了,为什么你就不能把你姥姥的遗物交给我们呢?”舅妈擦着并不脏的地板。

“这不是钱的问题。我不会把她传给我们的东西卖掉。”我丝毫不动摇。

“你怎么就觉得我会卖掉呢,就因为我们没有钱吗?”舅妈丢掉拖布,那个失去支撑的笨家伙呆呆地歪在地上,好像被谁恶毒地推了一把却没有能力再站起来。

“舅妈,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们家就是这样欺负人的吗?我们是没钱,但你怎么那么自私呢,这么多年我跟你舅舅住在两室一厅背光的小房子里,你们人前显贵,我们呢,你们心里就好受吗?”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舅舅脸上挂不住,开始埋怨舅妈。

“你们不好意思说,我替你们说,你倒还来怨我。”舅妈冷笑。

“你这是什么话,我什么时候有你说的这种意思,人家迦南也不容易,我妈留下来的东西早就说好了是要给男孩子的。你别在这乱囔囔。”舅舅气急败坏地冲舅妈嚷。

“舅妈,你也知道,我姥姥留下来的不过是个扳指,不值钱的。你要是需要钱我可以给你,不用你们还。”

舅妈看着我,叹了口气:“其实不是想要你姥姥留给你们的东西,我只是觉得你们不信任我。迦南,你能原谅我吗?”我点头。

袅袅出来了,她直勾勾地盯着我,把我拉进了她的房间。

“哥哥,我们不要你的钱。”

“为什么呢?”我捏了捏她的小脸。

“我们语文老师给我们讲过嵇康,他不想去晋朝当官,他宁愿死都想保留着尊严。我们要像他学习,要懂得自尊。”

我被她逗笑了:“你不懂,嵇康这个人,只不过是把低头当成了耻辱。他觉得死是一样比活着更有尊严的事情,所以他就选择了死。在哥哥眼里,固执的人都不够聪明。”

“一个人如果没什么好在乎的,完全厚颜无耻地活着,那得多可怕啊。我不喜欢那样的人。”

“哥哥也不喜欢。”我笑笑。

“哥哥,你不要怪妈妈,其实妈妈也是很难过的,她不想欠别人的东西。可是哥哥你知道吗?我们家的这个房子是爸爸单位的,如果爸爸失业了,这个房子就有可能被收回去的。”

“我知道,到时候哥哥不会让你们没有地方住。等我接完现在这个Case,哥哥就会有钱了,等我有足够多的钱的时候,我就会给大家买一个很大的房子。”

“真的吗?”她睁大了眼睛,快乐得像朵向阳花。

“当然,那就是哥哥小时候的梦想,我要努力赚钱,然后买一个很大的房子把我们一家人都放在一起。”

她抱着我的胳膊:“等我毕业了,我们就一起攒钱,那样我们大家就可以快点住在一起了是不是,哥哥,你不要太累啊。”

“好。”此刻,我有点儿想念我妈了。

寂寞是可以燎原的,尤其是在刚经历过家庭温馨的“摧残”。于是我就又来到了我常去的酒吧,灯红酒绿,跟山清水秀这个词一样,可以“颠倒”众生。这次,我不是想江陵,而是想她。

我已经看见她的姐妹清扬了,哦不对,袁姗。

“嘿!帅哥!请我喝酒。”

“好,美女。”我笑笑。

我想问问她“你看见清园了吗?”但是我没问。

“你不要她了,所以她只能来这里唱歌。”她开门见山。

“你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努力地赚钱吗?”我问。

“问你个问题,你会嫌钱多吗?不会吧。反正我是这么觉得的。”她甩了甩紫红色的卷发,表情变得严肃起来,“可是,我觉得,她跟我们不一样,小帅哥,你得对她好点知道不知道?我去给你找她去,你等着。”

“不用了。”我说。因为我看见她了。

也许她唱完了或者她根本就没有唱,我不知道,我只看见此刻的清园儿寂寥地站在酒吧的一角。她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站着,拧着眉,看着舞台上一大捧鲜花发呆,一手端着红得魅惑人心的红酒。看见她娇小的身影的时候我就心软了。

我往清园的方向走去,这时候袁珊的声音从我背后传来。

“你知道吗?你长了一张很有女人缘的脸。”她卸下那层妖冶的面具,笑容跟眼神里流露出一点无邪原始的真诚。

我回头:“你这不是变着法的夸我玉树临风潇洒英俊吗?”笑笑,继续说:“还得谢谢你的手下留情。”她微笑,并对我举杯,我认识她以来第一次,她没有笑得那么妖娆。

我站到清园儿面前:“跟我回家。”我说。交替环绕的灯光让我格外地头昏脑涨。

她背对着我,穿一件及膝的百褶裙,我清楚地看见她的肩膀微微地颤抖了一下。然后她转过头,蓝色的灯光扫过她的脸。她回过头,对我宁静地一笑。

我以为,夏天又来了。就像什么都没发生那样,我带她回来,她带着她的小老鼠溜溜。好像她不过是出门度了一个很长的假期,现在该回家了。

我发现,她比以前快乐了很多。有时候,我甚至怀疑她根本就是在盯着我看,只要我一抬头看她,她就装作在认真地擦地,或者目光落在别的地方,或者瞟一眼天花板,她伪装得很自然。可是,她的眼睛却在笑。

“你开心什么?”我放下手头的工作问她。

“我这个学期可以拿到奖学金了。”她站的地方有阳光落到她的脸上,她的睫毛缠绵地眨了两下,她微笑,整个人都在发光。我盯着她看。我不得不怀疑,她那么开心是因为偷偷看我时表露的,还是她想到了她的奖学金的时候一不小心瞟到了我。

我忽然想起了什么:“你就快放寒假了?”

“嗯。”她微笑。

“到时候你要回家吗?”她摇了摇头。

“小霍,告诉你一件事情,我没有家的。我的爸爸妈妈都死了。”

“那你这些年怎么过来的?”我惊讶。

“我还有外婆,不过她后来也死了。”她说。令我惊讶的是她脸上的淡然。

“我妈最喜欢打麻将,如果她活着的话过年也会去打麻将。我爸跟我妈是在牌局上认识的,所以他们经常不在家。今天他出去玩或者明天她出去玩。所以,我从一出生就不知道,家的感觉到底是什么样的。”

“到时候我带你去我舅舅家过年,袅袅也在。你愿意去吗?”我以为她会很感激地跟我说谢谢,但是她却很果断拒绝了我。

“我舅舅舅妈一家人很好,我上大学的时候经常在她家混饭吃。我妈在法国的这几年,我常常会把他们家当成自己家。”

她依旧沉默。我自知失言,因为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她在我家人面前是什么身份。

“我不知道别人家是怎么过年的,我不知道到时候我应该要做什么。”我同情地看着她,点了点头。

清园儿周三那天没有课。我下班的时候,她躺在沙发上,脸上盖一本英语四级的练习册,光着脚丫,整个身子侧在沙发的边缘。她睡得安稳极了,完全不知道自己一个翻身就会掉下来。

我蹲下来看着她,然后她就醒了。她像个孩子那样揉了揉眼睛:“今天,有个女人自己进来了,她是自己开门的。我当时还以为是你呢。”我想,此刻的我一定脸色惨白。

“然后呢?”我急促地问她。

“然后她问我我是谁,我说你又是谁,她没回答我就走了。”

我立刻去卧室找落在家里的手机。果然是江陵。

我犹豫了很久要不要跟她见面。最后我还是去了那个地方。我们大学校园东边,那片无人问津的旷野。

上大学的时候这边种了很多油菜花,我们俩经常来这散步,现在那个美丽的花海已经变成破败的残垣,再过一年半载,这里同样会高楼林立。

车灯的光打在我们身上,那是夜晚的太阳。她站在朔风中,她本来就很高,穿了一双八厘米的高跟鞋,她的脸快跟我持平了,她深情地看着我的脸。那一刻,一米八三的我觉得自己很渺小。她化着令人惊艳的妆容,她变得更好看了,她的头发卷成很大的波浪,像是大海的女儿。她扑过来抱着我,她身上的味道令我陌生。

“迦南,我想你,我想你。”她的声音带着破碎的哭腔,好像有什么东西拼命地撕扯着她,所以她的声音才那么令人揪心。

“你现在是不是跟着你的上司了。”我的声音出奇的平静。

“以前是。”她的脸依旧贴在我的胸口。

我笑:“他不要你了你就想起我了,你当我是什么?江陵。”

她放开我,犹豫了下,还是说了:“我现在跟另一个人在一起,他生活在我们的这个城市。”这简直是个笑话。跟另一个人在一起,说得好听。

她擦干净眼泪:“迦南,你记不记得大四那年,我躲在桌子下面看小说,当时那个老谢骂我,说就要考研了还不知道抓紧,我清楚地记得那本小说里的一句话‘一个女人,到了最漂亮、最性感、最有味道的年纪的时候,有可能有钱、有品位、有修养、有很多见识,但是说不定就拿不出像样点的爱情来给别人了’。”

老谢是我们当时的辅导员,他不姓谢,因为他三十一岁头发就秃了一大半,所以我们都叫他老谢。

“你为什么还回来找我?”我看着她的脸,那张我曾经无比熟悉的脸。

“我回来是因为,我终于知道了,这个世界上除了我父母只有你对我最好。离开你的这一年,我总是会想起我们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我心情不好的时候,你就静静地陪我坐着,因为你懂我,你知道我不想听那些安慰的话。春天的时候我们翘课去郊区看油菜花,你很厉害,可以把照片拍得很美,每次我这样夸你的时候,你都说是我人长得好看。我手机丢了,你就省吃俭用给我买了个新的,为了我,你还跟辅导员吵架,搞得一学期他看你都不顺眼。每次坐车的时候你都坚决不让我坐副驾驶,每天的早餐都是你起早去买。我一生气你就使出浑身解数来哄我,我睡不着觉的时候,你就在微信上给我讲你改编版的《一千零一夜》。我从没有送过你礼物,你隔三差五就会给我买东西哄我开心。我做了什么样的错事,你都会原谅我的,是不是?哪怕我这次离开你,我总觉得等我回来的时候,你又会像以前一样爱我对我好。”

我的心狠狠地抽搐着,所有被拧出的液体从心脏涌上了眼眶。“那么久以来,我都不知道,原来我对你的好,在你眼里有多廉价。现在我知道了。”我笑:“你是因为离开我以后才明白我的价值的,可是晚了,江陵。”

“你还爱我吗?”

“操,别他妈问我,你自己知道。”我歇斯底里,一拳打在车的挡风玻璃上。我不爱你怎么能到今天知道你的这副嘴脸还对你舍不得,我不爱你怎么会深更半夜跑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找你。我不爱你怎么会,怎么会心这么疼。

“我曾那么珍惜你,我这么努力就是希望你过得好,我知道这个世界的大部分弱者,都要向金钱向暴力向权贵,向这个钩心斗角满目疮痍的世界低头。所以我很努力,我不想你和我们将来的孩子变成弱者,活得那么辛苦。我都是因为你才这么努力,可你为了自己,你可以什么都不要。连我都不要。”说了这么一长串的句子,我都开始缺氧了,我的心脏像超速的列车,疯了一样在我胸腔里奔跑。

“我当时只是想自己做出点成绩来,我想等我有了成绩我就会回来找你,到时候你也不会再生我的气了。可是现在,我怎么觉得我错了呢?”

我收回那只暴躁的,挥向挡风玻璃的拳头,然后她开始尖叫,我知道我的手流血了,那块被我捣了一拳的玻璃依然冷冰冰的、毫发无损地镶嵌在车子上。

她慌慌张张地从包里拿出一包纸,小心翼翼地擦着我手上的血。她一脸的张皇失措,她的手微微颤抖着,然后她的眼泪就滴在了我流出的血液上。眼泪跟血液相同,都起源于疼痛。

她的声音出奇的柔软:“我现在知道了,能被你爱上,是我这辈子拥有过的最幸运的事。”

我看着她把我手上的血一点点擦干净,可是它还在流,血液跟眼泪一样廉价。可是它们自己不知道,只一味地冲出人的身体。

她用纸巾包好了我的伤口。

“谢谢。你走吧。我们再也别见面了,为了你自己也为了我好。”

这次换她歇斯底里:“霍迦南,你疯了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喜欢上了一个唱歌的来路不明的女人。她不是还住在你那吗?简直像个妓女。”

我一字一顿地说:“她不是妓女。”然后我看着她流过泪的眼睛,此刻它看起来那么澄净,那么令人酸楚。

“我想问问你,江陵,你现在跟你刚刚口里、心里鄙视的妓女,有多大差别?”她后退一步,犹如五雷轰顶,整个人都傻了。

我早就知道,你其实是你Boss的小三,谁知道你现在还跟着什么乱七八糟的男人。你跟我爸爸一样,是为了钱。我没有多干净高贵,但我就是瞧不起你们。江陵,你不知道吧,我也曾经看过你看的那本小说,因为我想知道那本书为什么会感动你,我总是在不经意间去做你做过的事。我想,我是真的爱过你。

这个小说有下一部,下一部里的这句话真好:“人生就是这样,你什么都没做就已经糊里糊涂地手上沾了血,你这人不像你自己认为的那么无辜,不要再跟我在这里五十步笑百步了……”

我让我的车,横冲直撞,不要命地飞奔在夜晚空旷的马路上。只有这种时候,我才不会害怕死,悲伤真是一样可以让人勇敢的情绪。

我一直都觉得自己生活得很好,我以为我够努力我就可以躲避这世上所有的灾难。包括爱情的灾难。我以为我真诚地爱别人,别人也会真诚地爱我。我想停下车,想看看天上的月亮。我已经很久没有看过夜晚的天空了,城市的灯火像一摊融化的星光,谁还关心夜空里的月亮。我点燃一支烟,用力地吸了一口,电话忽然响了。

“小霍,我出来买东西,回去的时候发现没带钥匙,你今天还会回来吗?你要不回来我就回学校了。”似乎是寒冷的关系,她的声音听起来前所未有的清澈。

“你确定你们学校这个时候大门没关吗?”我问。

“我以前,”她停顿了下,“就是在外面唱歌的时候,也会回来得很晚,跟门口的老大爷求求情,他就会给我开门的。虽然他不耐烦又生气。”

“你去楼下的超市那等等我。”

“你……”她迟疑了一下,“你哭了吗?”我自己也不知道,眼泪是在什么时候流下来的,我只知道,听见她声音的那一刻我很想哭,然后眼泪就悄无声息地流下来了。我像个没出息的小男孩那样,吸了吸鼻子。

“我等你回来,开车要小心哦。”

冬天的夜晚,其实,也没那么冷吧。

沈清园儿蹲在单元门的门口,像个小流浪猫,看见我的那一刻她的眼睛就亮了。她只穿了一件很薄的棉质睡衣,上面印着很幼稚的小兔子图案,外面只裹了件短款的羽绒服。

我把车停好,向她走过去。

“我饿了,只是想下来买了面包就上去。”她说。我自然而然地走上前去,握着她的手,她的手很凉。

“你饿昏了头了吧,钥匙都不记得带。”她很用力地点了点头。

我长吸一口气,想让刚刚郁结在心里的悲伤都碎掉。我告诉自己有些人不过是过客,比如江陵,不可以为了一个过客难过太久。

“小笨蛋,等会我就带你去吃饭。”我的声音出奇的温柔。我不管我曾经有多觉得她莫名其妙,有多瞧不起她,这时候我只想对她好点,好像这样别人也可以对我好点似的。这个冬日萧索的夜晚让我只想放纵跟妥协。

“不用了,我不饿了,我吃了面包。”

“你就蹲在这吃的?”我问。

“嗯。”

“我不是叫你去楼下的超市里等我吗?那有空调。”

“我穿成这样站在那,我觉得不太好。”她调皮地笑笑。

我拉着她往楼上走:“我们上去你换好衣服,我们一起去吃饭。”

我带她去了三里屯边上一家二十小时营业的日本面馆。

“日本人也做拉面?”她歪着头,无辜地看着她面前的这碗面。她肩上柔软的头发滑到她的胸前。我点头:“这家的拉面很好吃。”

“我只吃过兰州拉面,是我们食堂的。”她夹起一筷子面往嘴里送。

我不知道我面前的这碗面是什么味道,它冒着热气腾腾的气体,让人快乐。

“你……为什么会哭?”清园咬着筷子看着我。

我的手机恰到好处地闪了两下,我打开短信:“哥哥你睡了吗?”

我回:“没有,你干吗这么晚还不睡?”

“那我就给你打电话喽。”两秒钟后她的电话就过来了,她的声音很小,估计是怕我舅舅舅妈他们听到。

“哥哥,我想让你给我买一件裙子。不要让我妈妈知道,她不让你老给我花钱。”

“你的衣服不够穿吗?”我问。

“不是的。我今天在街上看到了一件衣服,我就随便说了句好看,后来我就后悔了,因为我知道他明天就会给我买回来。每次都这样,哥哥,我不想让他给我花钱。”

“看来你的小男友唐东彦还挺有钱。”我笑。

“哥哥,我觉得我其实配不上他。”

“胡说什么啊,我的小妹这么好。”我挂断电话,清园看着自己碗里的面,像是遭雷劈了似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

“你怎么了,不舒服吗?”我好奇。

“我觉得……我好像是吃多了,有点难受。”她磕磕绊绊。我不信,但实在不知道为什么。

这个问题终究还是没有躲过。回到家里,清园儿开始缠着我,还有那只死老鼠,跟在她身后,吃力地拖动它肥得不能再肥的小身体。

“你为什么要哭,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啊,我还没见你哭过呢。”

“滚蛋。”

“你为什么不说呢?”她胡搅蛮缠的时候看起来跟袅袅差不多。

“我要睡觉了。”说完我立刻关上自己房间的门。

“你明天又不上班。”她一直在在门外囔囔着。

第二天早上,袅袅很早就跑到我家,拉着我跟她上街。看见溜溜的一瞬间她惊呼:“宝贝,你会胖死的!”

“你听过什么人什么动物是胖死的吗?”我也很惊悚。

清园儿一手托着溜溜:“溜溜,你要减肥了,今天不给你吃饭。”

“对,美美姐姐,你得狠心一点。不然没有小老鼠敢娶溜溜的。对了,美美姐姐,溜溜是男生还是女生啊。”

我晕。我一边在卧室里换衣服,一边听她们俩人的对话。

袅袅:“美美姐姐你不跟我们一起去吗?”

清园儿:“我学校里还有事情,我今天要回学校。”

袅袅:“你要什么东西吗?哥哥可以帮你买的哦。”

清园儿:“我没有要买的东西。”

袅袅:“这样啊,那你记得早点回来。”

清园儿:“好。”

袅袅:“姐姐,过年来我家吃饭吧,我妈妈做的菜特别香。”

那是多么久远的事情你都能扯上,我越来越服我的小妹了。我穿好了衣服,拖着这个麻烦鬼出了我家的大门。很迅速地我们就买好了她要的东西,她怀里抱着那件漂亮裙子的袋子,一只手托着脸,我一边开车一边看着后视镜里的袅袅。她安静的、默默的、若有所思的时候特别难得。

“想什么呢?”我问小丫头。

她叹了口气:“为什么人家就能长得那么好看呢?”

“乱说什么呢你。”

“我是说美美姐姐。哥哥,你要不要给美美姐姐也买一件衣服呢?其实,我一直都想问你,你喜欢她吗?为什么她经常出现在你家,而你又不告诉你的舅舅舅妈,我的爸爸妈妈呢?”

“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她是我雇来打扫卫生的。”

“我会帮你保密的。”她在镜子里诡异地冲我眨眨眼。

吃过晚饭后,清园儿拖过一个小凳子,坐在我旁边:“明天白天我不会回来。”

“好。”我面无表情地看着手里的杂志。

她双手托着脸:“小霍,你喜欢小孩子吗?”她一脸向往的天真。

“喜欢。”我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过了一秒我惊悚地看着她,“问这个干吗?”

“我明天去孤儿院,你去吗?”

鬼使神差的,我就去楼下超市买了两大袋子零食,跟清园开车去了孤儿院。

这个孤儿院不大,在我们生活的这个城市的西郊碧沙岗公园附近。这里面只有十几个孩子,照顾他们的人是两个中年妇女,其中一个妇女个子不高,一脸和蔼可亲的雀斑,很热情地跟清园儿打招呼。

“看来你是常客。”我笑笑。此刻清园怀里抱着的,穿着白白的小连衣裙,像团小棉花的小姑娘叫小西。清园儿好像很喜欢这个小姑娘,因为她总是抱着她跟她说话。

“你好像特别喜欢这个小姑娘。”我问。

“因为她跟别的小孩子不一样。”她说。

我捏了捏小西的脸蛋,她对我笑笑。她很安静,不喜欢跟别的小朋友玩却很爱笑。我觉得小西笑的时候特别像清园儿,尤其是那双半圆月般清亮的眼睛。我记得袅袅像她这么大,嚣张得就差上房揭瓦了,除了睡觉,没有一刻是安静的。

“她怎么不说话?”我问。

“她不愿意跟陌生人说话。”清园儿亲了一口小西的小脸蛋,然后她就侧过脸对清园儿笑,是那种出于礼貌的笑容。小西像是背负着伤怀,从天而降的小天使。这个小姑娘让我心疼。

“小西,我是小霍。”我从清园儿怀里接过小西。然后我忽然认识到一个问题,这个比我小很多的姑娘,居然叫我小霍,而我从没有感到别扭过。

我抱着小西,她侧着小脸嘟着嘴直直地看着我:“小美女,你是不是觉得叔叔太帅啦。”我逗她。她白了我一眼,目光转向离这里很远的白色的别墅。

“奶油小房子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我跟清园儿都很惊讶,她居然说话了,她说话的语气很像个小大人,丝毫没有两岁半孩子的那种天真的欢愉。

“那个不是吃的,小西是不是饿了?”我充满怜爱地看着她。她不理我。

“我想求你帮个忙。”清园儿轻声说。

“我不一定会答应。”我说。

我不停地跟小西说话,我说得越多她的小眉毛就皱得越紧。我看着这个奇葩的小姑娘,越来越失落。

沉默了一会,清园儿说:“小霍,小西跟别的孤儿不一样,孤儿院没办法给她上户口,你能不能帮帮忙?”

“不可能。”我立即否定了她,这不仅是户口本上多了一页纸的问题。

“哦。”她有点失落地说,但还是对我微笑了下。

“你跟这个孩子是什么关系?”我问。

“如果我说,她是我姐姐的女儿。”

“那你姐姐姐夫呢?”我问。

“死了。”她的语气丝毫不带任何感情。

“小可怜。”我亲了小西一口。小西嘟着嘴巴也亲了我一口。

她又皱着小眉毛,用花蕾一样的小手拍了拍我的脸,然后她说了句让我大跌眼镜的话:“爸爸?”

“别乱叫,我可不是你爸爸。”我居然有点张皇失措。

“爸爸。”这次小西的语气无比地肯定。

“她不是爸爸。”清园儿很轻地对小西说。

“清园儿。”小西叫她,抿了抿小嘴,很委屈地看着清园儿。清澈的眼睛像竹林的一滴露水。

“我在呢,小西。”清园儿伸手抱她,小西把脸贴到我下巴,紧紧地抱着我的脖子,我就像小西在风雨中抓紧的一根稻草,她很用力地抱着,才不会被大风吹跑。小西身上水果一样的香气,很轻地拂着我的脸。她是一朵冰凉的小花,长在一片荒凉的残垣上。

过年了,是这个其乐融融合家团圆的一天,提醒着我们在向死而生。

我给我妈打了个电话,告诉她跟她的Jeffrey记得过新年,不要因为嫁给了法国人就可以对我们中国人的新年视如无睹。

我妈妈此刻,不在法国,而是跑去曼彻斯特的艾伯特广场跟她亲爱的Jeffrey散步。我妈活得比我潇洒,她总说我不像是她的儿子,因为我总有东西放不下。

大年三十那天,清园儿一早就出去了,她在冰箱上留了张纸条,告诉我她去看小西了。自从那次我去看过小西以后,这个神奇的小姑娘经常跟清园儿要她的“爸爸”。

我来的时候,舅妈正在忙着张罗丰盛的饭菜,舅舅鞍前马后,袅袅同学在屋子里逛荡来逛荡去,跟她的东彦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微信。之前我跟他们说不要在家里吃,每年做一大桌子菜很辛苦,我请客,今年出去吃饭,舅妈说什么也不同意。她觉得如果没有人参与劳动的年,不像是过年。于是我就加入了他们忙碌的行列,吃过饭,舅妈拿出几张照片硬是叫我看。

“我表姨妈的女儿左凝,今年二十四岁。你看长得好看吗?你记不记得,你们小时候还在一起玩过呢。要不你看看这个,我家邻居家的亲戚的外孙女,刚刚大学毕业,也挺不错的。迦南,你好好看看啊。”

袅袅挤了过来:“我看看我看看。”她那双五百度的近视眼,迫使她不得不贴着照片看。我什么也没看到,全被她的脑袋挡住了,反正我也没什么心情看,于是,我边看电视边点头。

“你就没有看得顺眼的吗?我都替你妈着急,你妈整天跟个没事人一样,你说我是不是瞎操心了?”舅妈叹了口气。

“谢谢舅妈,我暂时还不想找。”我说。

“妈妈,哥哥这么好不会找不到老婆的,你不要着急。”

舅妈把脸转向袅袅:“有你什么事,你看看你哥哥,你再看看你,一个女孩子家,连矜持都不知道。”袅袅理亏地向舅妈吐了吐舌头。

舅妈看着我,又叹了口气:“好孩子,你是不是还忘不了江陵?”我笑笑,摇了摇头。

“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在一旁端着茶水的舅舅也按捺不住了。

“没有。”我说。袅袅在一旁剜了我一眼,我瞪她。

“对了,听你妈妈说你爸爸在监狱里……过得不太好。马上就过年了,你去看看他吧。要不然他要是真的不在了,说不定你以后会后悔。”舅舅抿了一口水,继续缓缓地说道,“明天,明天我跟你去吧。”

我跟舅舅坐在外面的长凳上,过了一会儿舅舅说:“你跟你爸还是单独见一次面吧。”

我想了想,然后点头。

他瘦了。比我上高中那一年看到他的时候要瘦很多,脸上多了因为忍耐而变得麻木的呆滞。我的确没忘记我有多少年没见过他了。他在我上大学的那一年来看过我,然后递给我一张二十万块钱的银行卡。我冷笑,没有接。他看了看我,他的眼神甚至比我还不屑。

隔着玻璃窗,我不带任何表情地看着他。

“别误会,我不是因为想你。我是不想让我妈跟舅舅舅妈他们担心才来看你。”我说,没有任何表情。

他看着我,他的眼睛里沉淀了很多我不懂的东西。他说,这样活着生不如死。他说,任何选择都是要代价的。他说,他不后悔自己当年离开我们去做他想做的事。他说,他不怕我恨他。他说,照顾好你自己跟你妈。他说,谢谢了儿子。然后,他就哭了。

出来的时候我深吸一口气,让眼泪都流回身体。舅舅问我们都说了什么,我说没什么,他说没什么是什么啊。我说你怎么跟舅妈似的,他扭了下头,没好气地说:“谁跟她一样了?”

那时候的舅舅特别的可爱。

大年初一的下午,空气里仍然充斥着挥之不去的烟火的味道。袅袅去学校跟他们班里的人一起过年,班里人一起过年一定很有意思,那么多人,吵吵闹闹会很快乐。

我在大街上开车瞎逛,然后我就看见了袅袅跟唐东彦小朋友在大街上,上演的一幕旁若无人的戏。

“你干吗在大街上凶我?那么多人在看笑话。”袅袅不管不顾地大嚷。

“我做得不对,那你就对吗?你为什么要觉得所有的错都是我的错呢?这样好了,我道三个歉,你道一个歉好不好。”我的第一反应就是,这小子在哪里学的这招:“我道三个歉你道一个歉。”每个人都让步了。

其实,我不应该小瞧他,或者说,我不应该小瞧一个高中生的爱情。我按了按喇叭,他们两个同时看向了我,跟我打了声招呼,然后两个人嘀嘀咕咕地说了什么,唐东彦跟我挥了挥手,就离开了。

袅袅最怕冷了,她戴着雪一样白的绒线帽,穿了件很厚实的羽绒服,橙黄色的很适合她,一点也不显得臃肿。她就那样,把自己裹成了棉花球。然后她就从马路那边“滚”了过来。她笑嘻嘻地打开车门,不过眼睛红红,肯定哭过。

我开玩笑:“你们两个怎么了,是你劈腿了还是你的小男朋友劈腿了?”

“不是的。他要带我去见他父母。我之前答应他了,可我现在不想去了。他问我为什么,我说不知道,反正我就是不想去了。”

“那你为什么不想去?”我问。

“有时候我昨天答应别人的事,今天就可能反悔了。哥哥,就连我自己都知道,我是个最善于临阵脱逃的人,因为,我害怕了。我就是害怕了,我自己也笑话自己,可是我能怎么办,我就是这样一个人。”她像个幽怨的小妇人那样,没精打采地叹了口气。

“哥哥你知道吗?高一下学期那年,当我跑过去跟他说我喜欢他的时候,我其实怕得要死。我觉得我再不说出来我就要哭了,我从没觉得自己那么可怜过。”袅袅的声音有点抖。我心疼地揉了揉她的头。

“告诉哥哥,你为什么喜欢唐东彦?”

“我们班里有很多有钱人家的孩子,他们总是在拿他们的手机、衣服、谈吐,就是那些能炫耀的都拿出来显摆一番,把拜金当作一种心安理得的荣耀。东彦就不会,他从没有跟人说他的鞋子手表多少钱,可谁都看得出来那些东西很贵。有一次老师布置作文,老师要求大家说说自己喜欢的作家。大家都喜欢那些年轻的青春作家了,我们班的刘爽每个月都要买《花火》《最小说》然后传阅全班。轮到东彦的时候就不一样了,他居然喜欢一个俄国的十九世纪的老头,那个人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有人可能会觉得他卖弄,故意不同流俗。我觉得他不是,我也爱陀思妥耶夫斯基,因为他的小说都是在写人内心的挣扎,他小说里的人物非常艰难地跟自己的灵魂打交道,也因此,他的小说里是没有坏人的。”

“真出息,还能分析人家陀思妥耶夫斯基写的东西。我可真是小看你了。”

“那当然。”她昂了昂小脑袋。“我其实是在找一个跟我一样的人,每种生物都愿意跟他的同类在一起,那样才不觉得寂寞。”她歪着小脑袋,像个世外高人一样宣布着她的理论。

“就因为陀思妥耶夫斯基?”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能喜欢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人一定不是个坏人。”她的表情就像是看到了一片曾经秀丽的森林变成惨不忍睹的荒原,眼神里充盈着从容的落寂。那是我从没见的袅袅。

“其实,他是好人还是坏人也没有那么重要。哥哥,因为我可以为了他改变我对整个世界的看法,也可以改变我对善跟恶的定义。我也终于可以理解了为什么有的人可以为了别人去牺牲掉自己。”

她抿紧了小嘴,挺直了脊背,像个“慷慨过燕市,从容过楚囚”的英雄。那是因为你心里清楚地知道他不会变成“坏人”。我不想告诉她,她正在沉溺于,所谓的为爱情成全自己的奉献。

“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情。”当我跟江陵打得“火热”的时候,我心里常常这样想。就算你哪天离开我,我也会觉得那不是你的错。但有一天让你变成伟大的那件事真的降临了,你就知道了。我们人类,真的没有自己想的那么伟大。

过几年,袅袅也许会发现,那不过是她演给自己看的一场戏,尽情尽兴,恣情纵意。等她年纪更大一点的时候她就会知道,那是她最好的年华里亲手点燃的一场烟火,可以永远放在记忆的匣子里提醒自己曾经热血纯粹过。

我一边开车,一边笑话她:“小傻瓜。”

她正痴迷地不可自拔:“还有呀,你不容易看见他的光芒,甚至他自己都在掩饰,我很好奇,为什么一个人已经很好了,他却不愿意让人知道他的好。其实我们班里的那些人并不是真正的有钱人,他家里才是。有句话说,大隐隐于市,就是类似这个意思吧。”

“袅袅,照照镜子看看你现在。你还记得自己姓什么不?”我逗她。

“哎呀,哥哥你真是的。”她笑,继续说,“其实我早就不生气了,当我冲出学校大门,不管不顾往外奔跑,差点被308路公交车撞上,那时候我傻了,真的以为自己要死了,还好他一把拉住了我。然后他就紧紧地,紧紧地拉着我的手,我侧过脸看着他,那张我看过很多遍的脸上全是惶恐和担忧,我看着他,看着他,就在那一瞬间好像有种巨大的力量折损了我所有的戾气,然后我们心照不宣地相视而笑。我伸手去抱他,他也来抱我,他拍我的后背,很有节奏地一下一下。然后我就哭了。”

她站起来抱着我的脖子:“我忽然觉得好幸福啊。哥哥。”

“幸福的小混蛋,你是想出车祸吗?”

我终于把袅袅送回了家,这时候,她说不定正沉溺在幸福的沼泽里不能自拔。爱情最美的时候总是可以把人变得柔软,变成水一样温柔的液体。

我又看见了江陵,她蹲在我家门口。她抬头看我时,泪痕犹存,我叹了口气:“外面冷。”

她站起来:“这不算什么,我去过加拿大,那的冬天才是真正的冷。”

我没说什么,开门让她进来。清园儿好像回来过,水壶里还有她烧好的温热的水,我给江陵倒了一杯。她开始哭,抱着水杯,就像抱着一件她心爱的,被别人弄坏了的玩具。以前我们吵架的时候她不跟我说一句话,只是哭。此刻,她依然像以前一样,不说任何话,撕心裂肺的眼泪,总是让我心软。

女人可真幸运,眼泪不仅可以释放情绪,还可以让她们看上去更楚楚可怜,种种基础上,男人不得不心狠点,才不会被耍。可我怎么会不心疼她,我怎么会忘记我爱过她。我拥抱她,她的眼泪弄湿了我的毛衣。

“他对你不好吗?”我问。

“我知道他有好几个女人,我也不过是其中一个。当我看见她跟另一个女人在一起时我还是难过了。”

我的嗓音似乎在摇晃:“路是你自己选的。”

她的呼吸暖暖地吹着我的胸口,温暖了我刚刚摇摆不定的心脏,于是我很轻地问“你爱他吗?”她的双臂紧紧地箍着我的背,正如我所料,她不会以我的方式回答我提出的问题。

“我以前真不知道自己其实很爱你。那时候我只是觉得我得找个人,无聊的时候有人陪,不高兴的时候有人哄。我没想那么多。这世上有很多女孩子能为了她们的爱情死去活来,或者很傻地牺牲掉自己,我不行。我不仅不行,还会觉得那样的事情,那样的女孩子像个笑话一样荒唐。”

我吻她的耳朵,然后咬牙切齿:“你比谁都自私。”

“你说得对。所以我根本就不配爱别人。”

我板起她的脸,认真地看着她说:“别这么说,你的人生还长着呢。”

“我怎么不觉得呢。”她冲我苦涩地笑笑。

“那是你现在心情不好。”我说。

“迦南,我跟你在一起八年了,我了解你,比任何人都了解你,甚至比你自己都要看得明白你自己。其实,你这个人,没有你自以为的那么狠。你别太自信了。”

我看着她,一时好奇:“那个男人叫什么?”

“唐西佑。”

我恍然大悟,为什么我一直觉得唐东彦的名字莫名其妙地让我觉得熟悉,原来如此。

在我生活的这个城市里,唐家是挺有名的人物,我经手的案件很多都是唐家的。我是在接案子时认识的唐西佑,只是认识而已,没什么特别的交情。他是个工作跟吃喝玩乐两不误游戏人生的人。他这个人,不能说他不好,也不能说好。我知道的就这些。

“你倒是会选人。”我悲哀地笑笑。

她很轻地叹了口气:“我还是舍不得你,你说,我该怎么办?迦南。”

有股穷劲的风声呼啸着从我耳边掠过,我恶狠狠地把她按在沙发上:“你凭什么觉得我可以被你耍得团团转?”

“不是你认为的那样,你爱我是不是?”

我冷笑:“你说了前面那句就不要再说后面那句。你也没你自己认为的那么聪明。”有人敲了敲门,然后门就开了。原来江陵进来时忘记随手带门了。

袅袅站在门口,很淡然地看着我们。

“你怎么过来了?”我惊讶地看着袅袅。

她面无表情地跟江陵打了声招呼,然后跑过来拉着我的胳膊,“我还没走进单元门就发现手机落在你车上了,那时候你刚好把车开走了,于是我就打车过来了。我怕东彦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找不到我”。

江陵不可思议地看着袅袅,然后冷笑:“你就是东彦的小女朋友?他居然为了你跟家里人翻脸,看来你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我戏谑地看着江陵:“她单纯可爱,当然可以得到喜欢的人的维护跟珍惜。”

“你什么意思,霍迦南!”她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袅袅勇敢地注视着江陵的眼睛,很轻地微笑着:“不是谁都像你那么狠,也不是谁都像你那样可以为了钱,为了想要的东西,不要脸地去勾引别人。江陵姐姐,清清白白干干净净地生活不好吗?江陵姐姐,你知道哥哥是个好人,你不要因为他心软就来骗他了,好不好?拜托你了。”

江陵把目光推向我:“在你眼里我是坏人吗?我不是问她我是问你。迦南。”

我看见了她眼睛里的错愕,我最初认识她时她扎着高高的马尾辫,牛仔裤格子衫,像清早挤进窗帘里的阳光。那么美好令人欣喜。

“小孩子说的话,你不要太认真,我送你回去。”我说。

怒意冲上头顶,于是她对我吼:“你就是这样蛮不讲理地偏向你的妹妹,我跟你在一起的时候你就维护她,你难道不知道你的家人不喜欢我吗?我已经很努力地接受他们了,为什么他们还是不喜欢我。你妈妈以前每次看见我就像看见了什么令人恶心的东西,霍迦南,我当初为什么要跟你分开,难道你就没有想过吗?”

“我的家人是那种你对我好,我就会努力对你好的人,而且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努力过,你为什么会让我的家人不接受你,你想过这个吗?”

她扬手想打我一巴掌,我抓住她的手臂。“江陵,别发疯。”她深深地看着我,她的眼神总是准确无误地砸到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后来江陵就走了,她把门摔得很响,袅袅抱着她的书包,一点点挪过来,紧紧地贴着我,她的声音小心翼翼的!“哥哥,你还好吗?不要为了这个坏女人伤心好吗,她能离开你是你的幸运,你得相信这个呀,哥哥。”

我捏了捏她的小脸:“哥哥没事,给你钥匙,你去车里拿你的手机。”

她拎着她大大的书包,走了两步,又回头,可怜兮兮地看着我:“哥哥,她分明就是在博你的同情,你千万不要心软啊,她离开你的时候想什么了。她现在过来找你不过是想要你的安慰。哥哥,你小的时候不是说我很好骗吗,你记得吗,就是有一次姑姑说我是从垃圾箱里捡来的那次。你说我是傻瓜,你现在可不要做傻瓜啊,你千万别跟她认真啊。哥哥。”

为了不让袅袅担心,我努力挤出一丝笑容:“不会的,哥哥跟你保证。”然后我的手机就响了,是清园儿。

“小霍,你回家了没?”我总是在她的声音里听出一种安然的东西。我深呼吸一口气:“我在家。”

“我能带小西回来吗,她一天都不肯吃东西吵着要爸爸。求求你了。”

“好。”

“这么爽快?”她惊讶。

“嗯。”我没精打采。

“好,挂了。”

“你先挂。”我说。

一个小时后她们两个就回来了。小西两只小手扒着门边,怯怯地注视着面前崭新的环境,我掐灭了烟从阳台走出来,看见我的一瞬,她黑黑的眼睛一下就亮了。小西嘟着嘴巴,嘴里吐着泡泡,歪歪斜斜地跑过来抱我的大腿。我蹲下来抱起她,那一瞬间,小西对我亲切的暖意,似乎抚平了我的伤怀。

“小西乖,过来呀,你还没有换鞋子哦。”清园儿跟小西在一起时也变成了一个小孩儿。

小西捣蛋地对她笑笑,然后紧紧地搂着我的脖子。

“告诉叔叔,你为什么不吃东西?是不是你小姨给你吃的东西,小西不喜欢?”我说,然后对着她嫩嫩的小脸亲了一口。小西刚刚欣欣向荣的小脸瞬间就枯萎了,噘着嘴巴,眉毛拧成局促的花瓣。

“怎么啦?女生怎么翻脸都比翻书还快。”我看着这个可爱的小家伙说。清园儿过来熟练地给小西脱下鞋子,套上一双绒绒的小袜子。

“笨蛋。爸爸。”她嘟着嘴巴,嘴里的泡泡扑了我一脸,我闭着一只眼睛等她来亲我。她不仅没亲我,还对着刚刚进厨房的清园很努力地嚷:“清园儿,抱抱。”

清园儿从厨房里探出头:“小西乖哦,清园儿给你弄好吃的,你就让叔叔先抱你一会吧,你不是一直想见他吗?”

我掐掐小西的小脸:“干吗老想我,是不是叔叔太帅了。”

“是爸爸,不是叔叔。”她努力地纠正我。好吧,我被小西打败了。爸爸就爸爸吧,忽然间觉得有个这么漂亮可爱的女儿也不错。

跟小西相处久了,就会发现这个小屁孩是个唠叨鬼。她经常拿过来一个东西问你这是什么,或者自己嚷嚷着谁也听不懂的话。小孩子的世界真是奇妙。此刻的小西坐在毯子上,溜溜懒洋洋地趴在她的头上,小西在跟她的毛绒小熊说着什么。

我抢过她的小熊,装出小动物的声音说“小熊要喝酸奶了,小西要喝吗?”她摇头。

“小西不喝,小熊就要哭了。”我哄她。小西站起来,睡着的溜溜毫无警觉地从小西的头顶上滑下来,重重地摔倒地板上。小妖怪惊醒,睁着滴溜溜的小黑眼睛,一副蒙蒙的反应迟钝的表情。

小西捡起它,嘴里嚷着:“乖乖,拍拍就不疼了。”她靠近我,凑到小熊跟前,在它鼻子上亲了一口。然后奶声奶气地说:“小熊不哭,不能像清园儿那样。”

我很好奇:“像清园什么样啊!”

“清园儿以前是个爱哭鬼。她以前老是抱着我哭。”

我心里一颤,调整了一下表情,假装凶巴巴地说:“当心她揍你。”小西放下溜溜,张开手臂来抱我:“爸爸会保护我的。”

“爸爸会保护小西的,谁也不能欺负小西。”我轻声说,拍着她的背。

清园儿从厨房里出来,蹲在我们身边,伸手抓小西的痒痒:“我们要吃好吃的了,你开不开心,开不开心?”小西被清园弄得咯咯直笑,软软的小头发扫着我的脸。

“小霍,谢谢你。”

“这个孩子是你自己一直养着的?”我问。

“嗯。”她诚恳快乐地冲我微笑。

年很快就过完了,该上学的上学,该上班的上班。

晚上我下班回家,小西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奔过来抱着我的大腿,仰着天真的小脸眯眼冲我笑。

“爸爸,你累不累?”她元气十足的童音清亮地响彻在空寂的房间里。

我单腿蹲下,拉着她的小手:“你什么时候过来的,西宝儿。”从过年的那天以后,这个孩子越来越让我觉得亲切温暖,像冬日怀抱在手上的小火炉。我开始不在乎她死缠烂打地叫我爸爸,也不管自己根本就不是她的爸爸。反正这样的欺骗让我跟小西都很快乐。

“爸爸,你怎么不来看我,小西很想你。”她委屈地瘪着小嘴。

“爸爸很忙的,爸爸在等小西来看爸爸。”我巡视房间一圈,“干吗把你一个人扔在家,你家清园儿呢?”

她的小手暖暖地蹭着我的下巴:“我家清园儿去找宣朗叔叔了,她让我乖乖的,她说马上就回来。”

宣朗,这个名字我觉得特别熟悉,忽然想起有一次清园儿把手机落在家里,手机上的来电显示就是这个叫宣朗的人。以前有很多次,她放假没有课的时候都没有回来,不知道她是去看小西还是去找这个叫宣朗的了。

“小西常常见到你的宣朗叔叔吗?”我问。小西用力地点了点头,就连点头的诚恳的表情都像极了清园儿。

“朗叔叔很赖皮哦,他本来是我的叔叔,但是他要我叫他哥哥。”

“那为什么我让你叫我叔叔,你却叫我爸爸?”

“因为你就是爸爸。”她睁大了眼睛跟我比瞪眼。

“你喜欢你的朗哥哥还是喜欢爸爸?”

小西很认真地想了想,一副很为难的样子:“这不一样的,我的奶粉钱是他出的哦。”

我捏了捏她的小脸:“该死,居然把你一个人丢在家跑出去跟男人约会。”

“什么是约会?”她瞪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瞧着我。

我笑笑:“你饿不饿,爸爸带你出去吃饭。”

“不可以丢下清园一个人哦。”

“饿着她好了,谁叫她把你一个丢在这。”我说。

“嗯嗯,她不听话。” 

“好乖,我去换一下衣服,我们一会就去。你就坐在这,不许乱动,要不然打你屁股。”我把小西放在卧室的地毯上,然后就进洗手间去换衣服。刚刚扯下领带,就听见房门响了。我推开洗手间的门。

“你回来了。”她兴致勃勃地冲我微笑,外面的冷风把她的脸吹得嫩嫩红红的,只是嘴唇很苍白。

我没有说话,她看了我一眼,低下头换鞋。我刚想问问他是谁,但我还是忍住了。

开车送小西回去,一路上我跟清园儿没说一句话,她跟小西像两个小孩子,嘀嘀咕咕不停。回去的路上路过袅袅的学校,我想给她打电话顺便接她回家。

“她现在未必要你接。”清园坐在副驾驶上侧头对我笑笑。

“死丫头,有了男朋友忘了哥哥。”我咬牙切齿。

一分钟后我就看见袅袅跟她的东彦手拉手地往外走,然后这个败类居然明目张胆堂而皇之地在学校门口亲了袅袅一口,袅袅像个美丽的小新娘那样享受着他的宠爱。

“臭小子!不想活了。”我依旧咬牙切齿地按了按汽车的喇叭。

“哥哥,美美姐姐。”袅袅努力地冲我们挥手。

唐东彦依旧牵着袅袅的手:“哥。”然后他有看了看清园:“姐。”

“最近学习累不累?”我象征性地问了句。

“谢谢哥,还好。”

看在袅袅这么喜欢他的分上,我继续跟他说:“有空跟袅袅来我家玩。”

他点头。

“我回家咯,今天不用你送我,明天早上你来找我哦。”袅袅清澈的声音里夹杂着那种叫作幸福的东西。即使她什么话也不说,笑吟吟地站着就比以前动人得多。唐东彦答应着,他很礼貌地对我们微笑,然后告别。

自从我知道他的哥哥是唐西佑以后,唐东彦在我心里就打上了一个牢固的标签:十足的富二代。

我怕舅妈等会找不到袅袅担心,就给她打了个电话,告诉她我带袅袅吃饭去了,叫她别担心。

“我们一个同学,喜欢我们老师,我说的是你堂哥,哥哥,你注意听我讲话啊。”

“我听着呢。”我驾轻就熟地转着方向盘,盘算怎样绕开人流车辆最拥堵的那条路。

“我说,你喜欢就去告诉他啊。”袅袅兴奋地说。

“好样的!”清园儿对她眨眼睛。

我瞪了清园儿一眼:“别瞎起哄。”然后看向袅袅:“施袅袅,你这是助纣为虐。我堂哥可是结婚了,你怎么能让你的同学勾搭老师呢?”

“我就是鼓励她说出心声。”袅袅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

我带他们吃过了饭,我问袅袅是现在回家还是去我家。

“当然是去你家了,我可不想这么早就回家听我妈唠唠叨叨。”然后她头转向清园儿,“我想跟你聊天,可以吗?”

她把自己重重地砸在清园儿的床上,拉着清园儿跟她躺下来。看见站在门口的我,她凶巴巴地伸出一个指头:“我们女孩子家聊天你不要偷听哦。”我扯下领带,懒散地转身往客厅里边走边说:“谁要听你们讲无聊的话。”

我换完了衣服,在阳台上抽了一支烟,转身去书房处理白天的案子。书房的门跟清园房间的门挨得很近,我推书房的门的时候听见了她们的谈话。然后我站着没动,一边在心里鄙视自己,一边感慨地想,袅袅,哥哥不是故意偷听的。

“姐姐,一开始我的梦想就是找一个像哥哥那样的男生,可我忘了,他看着我长大所以他懂我,他是我哥哥所以他理所当然地对我好。”

“然后呢?”

“当我看见东彦的时候,我觉得我要找什么样的男生根本就不重要了。”袅袅停顿了一下,继续说,“我只要这个人。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之我就是这么觉得的。”

“原来这世界上还有这种人,是不是这个意思?”

袅袅恍然大悟:“就是这个意思,原来世界上还有一种像他一样的人。”我心想,那是你们年纪小,孤陋寡闻。

天黑了,我怕舅舅舅妈担心,就把袅袅送走了,虽然她说什么也不同意,要在我这里住,还死死地抱着清园儿,但我有办法让她听话。因为我在堂哥那里知道了很多袅袅的“恶行”,我吓唬她,如果她不回去我就把她在学校里做的坏事告诉她妈。

那天,清园儿去上课了,她不小心把手机落在了卫生间,我洗完澡吹头发时听见了她手机震动的声音。一个陌生的号码,我犹豫了一下接了起来喂了一声。

“爸爸!”小西奶声奶气但很有力度的声音,冲击着我的耳膜。

“怎么了,西宝儿,你怎么会给清园儿打电话?”

“是阿姨给我的清园儿的号码,还借我她的手机,你来的时候要谢谢她哦。”

“来?”我惊讶。

“对呀,你快来接我。”

“清园儿现在不方便照顾你,你乖乖的,我过几天再接你过来好不好。”我商量着。

“爸爸,我不想睡午觉,求求你把我带走吧。”小西一说“求求你”的时候,我就心软了。挂了电话,我就开车去接她。大中午的所有小朋友都睡觉了,只有她一个人固执地抱着她的小熊坐在一个木头凳子上,眼睛里含着泪。

我带她回家,我换鞋的时候就把小西放到了地上。刚一松开她,她就嗑嗒嗑嗒地往前跑,脚下沾着的雪化了,她刚跑了两步就扑腾一下摔倒了,一屁股坐在地上,自己还有点愣。

“小笨蛋。”我蹲下来去抱她。

“我想清园儿。”她眨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

“清园儿不在,等一下你睡个午觉好不好。”

“我不睡。”她小嘴一噘,幽幽地看着我。

“小西快要三岁了,要听话一点了,知道吗?”我哄她。她继续噘嘴,抠着怀里那只小熊的眼睛。

“不听话我就把你送回去。”我装出一副很凶的样子。

“我很听话的,我这么听话为什么爸爸不喜欢我?”

“我没有不喜欢你啊。”看她一脸认真的表情,我赶紧解释。

“你不想回去吗?”我问。

“不想。”她把头摇成了拨浪鼓。

“院子里的阿姨老师每天中午都要给我们吃白馍馍,白馍馍那么大。”她一边说,一边比画着,“好难吃。不吃干净就要罚站,不准睡觉的呢。”

“这么可怜。”

“嗯嗯。”小家伙用力地点头,继续说,“清园儿说你不是我爸爸,我知道。但是还是想叫你爸爸。”

“没关系,你叫吧。”

“我以后可以每天借阿姨的手机给爸爸打电话吗?”

“可以,我下次会把我的手机号告诉你们阿姨。”

“哦耶!”她欢呼着,忽然又安静了,然后很用力地思考着什么。

“西宝儿,你想什么呢?问题想多了会不长个,你有什么不懂的可以告诉爸爸。”我敲敲她的脑袋。

她一只手托着脸,歪着脑袋:“我在想我为什么要叫你爸爸。”

“原来是在想这个啊,我也想知道。”我笑笑。

她黑黑的眼睛懵懂地盯着我的脸,我忽然恍然大悟,我一下明白了清园脸上所有我曾经觉得无辜的表情,清园儿十九岁的脸上偶尔闪过的是她九岁、七岁甚至是三岁时的她。也许她根本就不愿意长大,所以在遇到令她不快乐的境遇时,她脸上只能不动声色地隐藏着那个已经是大人了的自己。

很多东西都是躲不过的,比如长大、疾病、衰老、死亡。每个人都知道那种无能为力的滋味吧,那种酸楚的跃跃欲试的挣扎,最终只能转化为混乱、挫败的恨意。

小西伸出肉肉的小手,抓了抓我的头发:“你身上的味道,像爸爸。所以你就是爸爸。”

她噘起小嘴来亲我的脸。我笑了,身体里充满了就快溢出的温暖,于是我说:“去睡觉吧,乖,等你醒了你的清园儿就回来了。”

我推开清园儿卧室的门,把小西放在床上。小西很乖没有乱动,很快就睡着了。我看着小家伙熟睡的脸,一时间五味杂陈。

两天以后,我在家门口,见到了这个叫宣朗的人。平心而论,他这人长得还不错,阳光、俊朗,对得起他的名字,是女孩子会喜欢的那种类型。

“我是沈清园的朋友,我想跟你说几句话。”

“你有需要解决的Case,可以联系我的助理。”

“喂!沈清园儿为什么住在你家?”

“先生,你说完了吗?麻烦你让让,我要上班去了。”

“你他妈的,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他忽然恼怒地冲我喊。

“麻烦你不要在我家门口大呼小叫,我家隔壁的大爷有心脏病,一不小心你就有可能犯了过失杀人罪。到时候你可能就真的需要联系我的助理了。”

如果人可以冷血一点再无耻一点地活着,很多问题就都不是问题了,我觉得我应该不行。

我已经不是第一次接手唐家的Case了,话说我爸偷税漏税就进了监狱,可人家唐家不用,找我来也不过是走走形式。我没想到的是,代表唐家出席的居然是江陵。她穿着优雅的职业装,踩着八厘米左右的高跟鞋,礼貌地微笑,然后跟我握手,把文件递给我,一边从容亲和地提出案件里的种种问题。

也许之前我还抱着一丝她还是以前的江陵的那种荒唐的幻想。我想,现在我再也不会了。因为她对我的职业式的微笑,在一遍遍提醒我,我们不过是陌生人而已。

谈完了案子,她微笑说道:“我请你吃饭。”

“不用了。”我停顿了一下,“看得出来,你比以前如鱼得水很多。”我淡然地看着她,笑笑。

“我庆幸,还好,我离开你了。”她甩了甩光泽灿亮的头发,勾了勾唇。

“跟我在一起,你觉得,你会比现在不好过?”我语气嘲讽。

“霍迦南,你太自以为是了,你根本就不知道我想要什么。大三那年你带我去见你妈,你之前根本就没有告诉我,你觉得惊喜,却让我很难堪。那时我很紧张,我拼命地在餐桌底下找你的手,我想让你给我点力量。可我一碰到你的手,你就躲开了。你跟你妈在厨房说啊笑啊,你又使眼色叫我帮你妈做饭,你说你妈好几年才回来一次,这次是特意回来看我的,好像因此我就必须感恩戴德摇尾乞怜似的。那顿饭是我这辈子吃得最可怕的一顿饭,我一直不知道要跟你妈说什么,你妈冲我笑得很亲切,可她眼神里对我的忌讳我却看得清清楚楚。”

“我承认当时年纪轻,没想那么多,我也只是想给你个惊喜,没有顾及到你的感受。我带你见我妈是想让她承认你的存在。你却不领情,出来的时候在大街上就跟我吵。”我印象深刻,那是她跟我交往以来第一次跟我大吵,我怎么哄也哄不好。我才知道我真的做错了。

“你总是按照自己的逻辑方式去做事情,这样的事情真是太多了,你自以为是,你不考虑别人的感受。我离开你,是想让你反省一下,我想让你知道你错了。可你到现在也未必明白,也害得我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我深深地叹了口气:“江陵,你不讲理,你不能这样说话。”

“你比我讲理,那又怎样,我离开的时候你还是没能力说服我留下来。那时候我一直不敢说,现在我得告诉你。当时,你当着你妈的面,拉一下我的手都不愿意,可你跟你妈有说有笑,你用那双平时用来摸我抱我的手轻轻地搭在你妈肩膀上,我嫉妒,我嫉妒死了,可我不敢告诉你,我怕你说我有病。有时候我并不是真的想跟你吵架,我只是想让你重视一下我的感受,有时候我说我肚子疼,其实我未必就是肚子疼,我只是想让你想想我。”

“你为什么当时不跟我说,我不是你,我怎么会知道你的感受。我不想整天猜你在想什么。”她看着我,好像要把她内心里埋藏的所有仇恨都淬成沾着毒药的箭,凶狠地射进我的心里:“我走到今天这一步你也有错,你记得这个。”

        

回到家里,我开始站在阳台上抽烟,一支接一支地抽。我开始回忆,像一个年纪大了,只能咀嚼“曾经”这块饼干的老人家。

大二那年我们系一起去爬山,她忽然跑过来告诉我,她是我隔壁的隔壁班的,然后对我灿烂地一笑。一个女孩子主动跑过来跟你搭讪,多半是喜欢你。于是我们就顺理成章地在一起了。

那年我要过二十一岁生日了,江陵一直盘算着要送我什么礼物。我开玩笑随口一说:“把你送给我好了。”她亮闪闪的眼睛魅惑地眨了眨,然后调皮地说:“成交!”

那时候我觉得我已经是个成年人了,我得以成年人的姿态去生活。与江陵发生关系,我除了有一些紧张跟自责以外,完全不觉得自己其实是在做一件错的事情。没有任何的默契跟配合,我把她变成了一个二十岁的女人,八年后,其实是我把她变成一个二十八岁的怨妇。是我自己做过的事,我这人的存在,让别人知道了无能为力的滋味。

“你到底抽了多少支烟啊?”清园儿趴在阳台的拉门上,虚弱地对我笑笑。

“你这几天可以留在学校不用过来。”我看着她。

“好。”

“以后我叫你过来你再过来。”

“好。”

“也不要随便带小西过来。还有,你的那个朋友,你知道我说的是谁,他今天有过来找我,我不想再看到他。”我像个神经病一样提出了一堆要求。

“我会跟他说的,不会让他再来打扰你。其实他没有恶意,小西以前生病,他帮了我好多,我想他是看我们可怜吧。不管怎么,我都挺感激他的,要不是他小西很难活下来。”

“关我什么事!”

“简直就是莫名其妙。”她皱眉。

我咬牙切齿:“你可不可以活得有尊严一点,能不能不要觉得别人对你的好都是真的好,我拜托你可不可以不要别人叫你去做什么你就去做什么,你知道你自己究竟想过什么样的生活,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吗?”

她不可思议地看着我:“你以为所有人都跟你一样自以为是吗?”我终于知道了一件事,她像我瞧不起她那样瞧不起我。令人抓狂的愤怒涌上了我的心脏,她怎么有权利瞧不起我。

“你想知道我是怎么看待一个随随便便就要求住在一个男人家里的女人吗?”我已经没办法在装出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了,她打乱了我的理智跟原则。

她不再说什么,只是看着我的眼睛,她眼神不再困惑、柔软、脆弱,是凌厉的。我们就这样对视了十几秒,然后她扭头收拾东西走了。

我站在阳台上,听着胸膛里发出的,狂乱的破碎的呼啸声。

吸烟是有害的,尤其像我这种一根接一根的吸法。我管不住自己一口一口深深地吸吮着烟的体香,就像我知道留清园儿在身边是个错误一样,我越来越抗拒不了扑面而来的诱惑,我根本没有权利去指责江陵。

夜晚很快就降临了,落地窗也染上了跟夜晚一样幽深的色泽,墨黑色的,但是一点也不脏。我打开落地窗,让春风吹进来,洗洗我这个污浊不堪的肺。我听见了门的声音,我掐灭了烟,向客厅走去,我就知道,她回来了。

清园儿目光安宁地看着我,然后微笑,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甜美清澈:“我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去。”我看着她两秒钟,从她身边走过去,尽管我们在吵架,但她身上冷风的味道令我舒心。

她不回来还好,她回来我会比以前更看不起她。她根本就是允许自己做一只可怜的,随时会被抛弃的流浪猫。

我是男人,所以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拒绝一个好看又可怜的女人。因此,我没有再赶她走。

手机在房间里的某个角落聒噪地响着,我不记得回来的时候把它随手丢在哪。我几乎狂躁地去寻找我那个暴躁的手机,它理直气壮地卡在沙发的空隙里散发着暖意的光亮。我接起来,用我努力残存的那一点不那么暴躁的理智:“喂。”我说。小西元气十足的童音冲击着我的耳膜“爸爸!”她欢呼着。

我已经没办法像一个小孩子那样给出源源不断的热情,我只能用我冷酷的寒意来诠释我此刻对我自己这个人的倦怠跟恨意。我不再跟小西说话,然后我把手机递给了清园儿。

关上了卧室的门,不想开灯,我忽然很怕那种灯火通明的感觉。过了一会清园儿过来敲门,我没有开,我又听见小西的声音了,清园儿按了免提键。

“爸爸,你不开心吗?小西给你唱个歌吧。”我听到了她吸气的声音,然后她奶声奶气地唱:“袋鼠妈妈,袋鼠妈妈有个袋袋,袋袋就是为了,就是为了,保护乖乖。”

我不说话,我甚至能感觉到她屏神静气地等待我的回应。不仅是小西还有她。

“爸爸,好听吗?你不要生清园儿的气哦,这个歌是清园儿教我唱的。”小西的声音里夹杂着稚嫩的小心翼翼。

我不想小西不开心,于是我说:“好,不会。”小孩子的快乐很简单,她又开始雀跃:“记得明天来接我哦。”

我要怎么来面对你呢,小家伙。

将近半个月清园儿都没怎么回来住,只是偶尔来打扫一下卫生,做一顿晚饭。小西还是会给我打电话,缠着我叫我爸爸,让我去接她。我还没有说服我自己,一点不难受地面对她们。

清园儿不在的这半个月,小妖怪成功地减了肥。我不再把它放在盒子里,而是开始散养,它已经不再那么捣蛋了。尤其是它肥成球的那段时间,桌子上也爬不上去,没事就只能抱抱衣架的杆子形式性地蹿两下。

我最终还是忍不住给清园打了电话:“你上课呢吗?”我故作淡定地问。

“没有课,专业课老师请假了,周四的课调到了周六。”她轻轻呼吸着,语气很缓。我开始不知道跟她说什么,她也沉默。

“我是不是被解雇了?”我忽然想起这个月忘记打钱给她:“这个为钱是图的女人。”我暗暗骂道。于是我没好气地说:“这周给你打钱。”

她沉默了下:“谢谢。”声音里有了笑意。

一个多月后我去重庆会见当事人,中午我躲在酒店里睡大觉,2013年4月23日8点多我被摇醒了,那是我第一次经历地震。

开始我以为自己在做梦,因为我明显感觉地板天花板在跳动,还好我反应不是那么迟钝,立刻向街上跑,虽然脑袋有点乱,可头脑里居然开始闪现这一生中经历的种种画面,像翻篇一样非常的快也异常的清晰,隐隐约约地,我觉得自己有可能真的要死了。

后来才知道地震的不是重庆。两个多小时后通信恢复正常,跟舅舅舅妈堂哥他们报过平安后,接到了清园儿的电话。

她说:“你还活着?”

我怒:“你会不会说话,什么叫你还活着。”

她笑嘻嘻:“那就好啊。你什么时候回来?”

“再过两天。”

“会不会不安全?”她问。

“死不了。”我说。

“你确定?”

“对!”挂掉电话后,居然心情很好。人这种生物是有多欠扁。

我以为两天就可以回去了,没想到在重庆居然待上了快一个月,夏天就这样来了。

我回家的第二天,就去清园学校接她,她背着松松垮垮的双肩包向我奔来,然后站在车前一动不动地冲我笑。她就那样顶着一张殷红的脸站在太阳下,我越来越觉得她全神贯注地凝视我的样子,好像有什么类似萤火虫一样闪光的东西,在缓慢地聚集起来。我想我喜欢她的,就是她眼睛里只有我时的专注。

“去接小西好吗?”她冲我欢畅地笑。

“好。”我爽快地答应着。

我们下了车,在孤儿院的大门口,我犹豫一下,然后拽住了清园儿。我忽然抱紧她,把她的小脑袋死死地按向我的胸膛。她有点惊讶,但是并没有反抗。我清楚地记得,地震的那个时候,当我头脑中迅速闪过这二十多年来所有的画面的那一刻,我特别害怕一件事,那就是我再也见不到她了。那种想念的力量像咬破皮肤钻到我身体里的小虫子一样,令我煎熬地发颤。

一个多月没见小西,她长高了一点,可也瘦了。她坐在小朋友中间摆着积木。看见我的一瞬,她瞪大了黑漆漆的眼睛,愣了一下,探着小脑袋。反应过来的时候她丢下手里的东西向我扑过来。

“我还以为爸爸不要我了呢。”小西搂着我的脖子,嘟着嘴巴,一只脚蹭着另一只腿,眼睛里闪着泪。

“当然不会。”我心虚地对她笑笑,抚摸着她软软的像小棉花团一样柔软的小头发。

“清园儿也说不会。”

“我就说相信我没错的。”清园儿对她眨眼睛。

小西亲了亲我,讨好地说:“我想吃果冻还有奶油冰激凌,你可以带我回家吗?那样的话,我不要果冻跟冰激凌,可是我想回爸爸的家,可以吗?”小西说长句子很吃力,但我知道她的意思。

“当然可以。”我说。清园儿忽然认真地对我说谢谢。

小西看了看清园,噘着小嘴认真地说:“谢谢爸爸。”然后我就带她们回家了,一只手抱着小西,打开车门,阳光好得要命,浸泡着我们三个人,我就像一个真正的丈夫跟父亲一样守护着他们。

我在模拟着一种再平常不过的人生,我快要分不清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人生有时候是需要点幻觉一样的东西调调味儿,只不过我的这种有点太过嚣张。

袅袅双手托着脸,意兴阑珊地蹲在我家门口。

我打开门,把小西从车里抱出来递给清园儿,然后对袅袅说:“我上个月不是给过你一把我家的钥匙吗?你蹲在这里干吗,天气这么热,当心中暑。”袅袅的目光完全被小西给吸引了,完全无视了我说的话。

“啊呀,小宝贝。你真可爱呀。”袅袅就像捏泥巴一样捏小西的小脸小胳膊小手,“你是哪里来的啊?”袅袅兴奋得眼睛都发光了。

“石头里蹦出来的。”清园儿笑呵呵地说。

“美美姐姐,小家伙是孙悟空吗?”小西躲避着袅袅的“热情”,伸手向我求援:“爸爸,抱抱。”

袅袅瞪大了眼睛,惊悚地说:“哥哥,你真厉害!”

“什么意思?”我问。我开门带她们进来。

“你说,这个小姑娘是不是你在外面私生的女儿。当时你有江陵姐所以你一直不敢说,现在你跟她分手了,就把小宝贝接回来了。”她欢天喜地地大笑。

我无奈,想象力真好,怎么不见你把作文写好。

“胡说八道什么,我跟小西可是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我敲了敲她想象力过于丰富的脑袋。

“那她为什么叫你爸爸?”袅袅疑惑。她一百个一千个不信。后来清园儿告诉袅袅,小西是她姐姐的孩子,但是她姐姐姐夫都死了。

袅袅听后,眼睛都亮了:“太好了。美美姐姐你自己肯定养活不了小西吧。”

“什么太好了?”我皱眉,“人家亲人死了你还敢说太好了,这不造孽吗?”

“那小西就可以当你的女儿了。哥哥,你捡了个大便宜。”这时候立在冰箱门口的小西忽然闪到门口,对着袅袅怯生生地说:“小姐姐好。”

“乖孩子。”袅袅又来捏小西的脸。小西躲闪着,撞到了我的腿上。

清园儿递给坐回沙发上的袅袅一罐可乐。

“你来干什么?”我问。

“没事,来看看你。我妈不放心,让我来瞧瞧你,瞧瞧你有没有被余震给震傻了。”

“滚蛋!”

“嘻嘻!”她嬉皮笑脸。此刻我们都听到了清园儿在厨房跟小西的对话。

“清园儿,我还可以要果冻吗?”

“我们没有果冻,但我们有奶油冰激凌。”清园跟小西说话的时候,声音里有种说不出的温柔。小西用力“嗯嗯”。

“果冻其实可以自己做出来的,就是有点麻烦,要用QQ糖,小西记得QQ糖吗?我给你买过的哦。”袅袅立刻站起来,加入她们的行列。

打开包里的一个文件,里面夹着两张机票,最近接了国外的一个案子,当事人送我两张去普吉岛的机票。我当时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件事情绝对不能让袅袅知道,为了这个情不自禁冒出的念头,我由衷地鄙视我自己。

半个小时过后,唐东彦给袅袅打了个电话,她欢天喜地地跟我们拜拜。

我把小西放在客厅的毛毯上,让她看动画片,她很听话地坐着不动,偶尔偷瞄我一眼,然后两个小手捂住嘴偷笑。我靠在厨房的门上,溜溜忽然爬到了我脚上,又踩又跳。它也好久没看见清园儿了,估计心情好得很想上房揭瓦。

我恶狠狠地对着这只死老鼠说:“我要养一只猫,天天追着你跑,看你还敢不敢这么嚣张。”清园儿回头冲我笑笑。我闻着葱香排骨的味道,良久地看着她的背影。

“你想说什么?”她侧头看着我。

“你能跟学校请几天吗?”我说。

“你怎么了?”她微笑。

“我没事。”

“我看看吧。”她想了一瞬说道。

“不能就算了。”我板着脸。

“要干吗?”她依旧含笑。

“带你出去玩。”我假装漫不经心。

“好。”她拿出三个空碗,从我身边经过,我又闻到了她身上的女人香,好像满屋子都开满了烂漫的夏花。

“你见过海吗?”我问。

“我见过河跟湖,可以吗?”我又觉得我现在没有办法跟她沟通了。

“你弱智吗?我是说海不是问你见没见过水。”

“哦。没有。”

“我去抱小西过来吃饭。”我说。

“我要准备什么东西吗?”

“什么?”我疑惑。两秒钟后我立刻就明白了:“带几件衣服就好。”

半个月后,我们办好了签证,顺利地到达了泰国的普吉岛。

世外桃源只是人们未涉足之前的一种幻想,不是真相。我该怎么解释这句话?比如一个人在A市乏善可陈地生活了五年,他迫切地想去B城市看看,因为一个人在一个地方生活久了,就会因为习惯与顺从产生出很深的怨气。可他同样会在这个他梦寐以求的B城市里沾染上跟A市一样的气息,也许他之前就明白,可是他不死心。人们通常把这种死了还可以复生,复生又死了的渴求叫作希望,或者说对美好事物的憧憬。总之,世界给大多数普通人的都是不断的失望,在这种渴求的美好希冀中沉沦下去,就是生活。

说了这么多,我只想说,我也是个生活在纠葛操扰中的凡人,我身上也隐匿着深深的怨气。

清园儿一路上都很开心,絮絮叨叨说个没完没了,她对新事物的好奇跟欢乐完全像一个小女孩。我由衷地相信,那个快乐的富有朝气的她才是真的她,像一缕清爽的阳光将我环绕,只要她在我身边,好像身体里的血液都变成了透明的河流,欢畅肆意地奔腾。

清园儿看着酒店房间里的一捧颜色缤纷的花发呆:“这是什么花?”她疑惑地问。

我在很认真地寻找案件里存在漏洞的可能性,所以我听见了她说话也不想理她。

“我喜欢这个花。”她锲而不舍地说。我抬头望她一眼:“雏菊。”我说。这一刻她的微笑,让我想起潋滟这个词,她的微笑就是这样,会一圈一圈地荡漾,很久都不散,也像花香。

她蹑手蹑脚地跳过去,摘了两朵。我刚想转身,就蹦出一个念头,于是我吓唬她:“会罚款,你自己付钱。”

“那怎么办?”她不知如何是好地捏着手里刚刚被她摘下来的花。

“什么怎么办?你付钱就好了。”我笑笑。

“我没钱,反正我是跟你来的。”她理直气壮地冲我噘嘴。

我们向海边走去,她在耳鬓上别了两朵从酒店花瓶里偷摘下来的雏菊。我走在前面,她跟在我后面。走了一会,我停下来等她一会,她犹豫了一下就跟上来了,有好几次我能感觉到她试图想牵我的手。我眯眼笑笑看着远方的大海,那个海与天相接的地方是辽阔无边的,深处的大海最沉静温婉。

她蹲下来,去抠埋在沙子里的小蜗牛,我静静地站着,看着她像个孩子似的拎起蜗牛把它放在手心里。然后她忽然呼啦啦地站起来,微笑,胸有成竹地看着我两秒,说:“我要给你背缪塞的诗。”

我笑笑,等着她背。她又看了我两眼,脸上胸有成竹的表情瞬间就消失了,忽然变得很紧张。

“背啊!”我皱眉。

她开始揪裙摆上有规律的褶皱,嘟囔着:“想不起来了。”说了一半又不说,于是我说:“你很烦人啊。”她“哦”一声冲我笑笑,但并不敢看我的眼睛。

“我们下次可以带小西出来吗?”她问。

“下次?不要天真了好吗?小西那么小,这里这么热,她受不了。”我的手机忽然响了,我接完电话对她说,“我去谈事情,你在这里随便走走。”

她愉快地点头,冲我挥挥手,我怎么感觉她巴不得我快点走呢。于是我非常不客气地瞪了她一眼,她依旧笑得欢畅。

十分钟后我收到了她的短信。

“我要背的诗:

我爱着,什么也不说;

我爱着,只我心里知觉;

我珍惜我的秘密,也珍惜我的痛苦;

我曾宣誓,我爱着,不抱任何希望。

但并不是没有幸福。

缪塞的诗说的是雏菊的花语。”

最后一句话像是在解释着什么。

两个小时后我谈完了事情,于是给清园儿打电话:“去吃饭了,你自己回来吧。”

“我吃过了,刚有个法国小帅哥请我吃的。”

“你确定里面没有药,当心毒死你。”我恶狠狠地说。她大笑。

“回来!”我说。

“好的。”她利落地答应着。

我刚刚挂掉电话,手机又响了,我接起来。

“哥哥,你、你、你……”

“怎么了,这怎么还磕巴了呢?”

“哥哥,你真可恶。去那么好玩的地方,你居然不带我。还告诉我妈妈,不让她告诉我。你太可恶了!”她很恼火地冲我嚷。

“办护照很麻烦,再说了舅妈肯定不让你去。”我狡辩。

“那你就擅自做主啦,你就这样抛弃妹妹我了,你……你这个有了女人就忘了妹妹的家伙。我要告诉妈妈,我说你在家里……”

“你敢,当心我揍你!”

“我要跟东彦去杭州,就周六日两天。”她开始在电话那头大笑,我真是怀疑,她是太不矜持了,还是笑点有问题。

“你怎么跟你妈撒谎的?”我问。

“我跟我妈说,我同学自己一个人在家我要陪她去住两天。”

“你妈知道了非打断你的腿不可。”

“她不会知道的。对了,你回来给我交电话费,这么长的长途,我会破产的。”

“好。我给你交,你就欺负我吧。对了,不管怎样,你跟他出去的时候自己注意点。”

“我知道。”她嬉皮笑脸。

晚饭她没吃什么,我倒是吃了很多。

“你刚勾搭的法国小帅哥呢?”我问。

“那人很厉害,会说汉语,一个人走了大半个亚洲。”她夸张地说。她开始唠叨刚刚在海边看到的新鲜事,我默不作声地吃饭。见我没什么反应,她很快就溜回了房间。我回来的时候她就把一个本子匆匆忙忙地塞进书包。

在家里的时候,她常常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写着什么,有一天我打开了她放在被子底下的本子,上面是她写的故事。她写得很好。

“你写小说?”我漫不经心地问。

“嗯。因为我是从小看书长大的,我很小的时候把《红楼梦》差不多翻烂过,我会背里面所有的诗词的。也因此,很长一段时间我不知道要怎么跟别人玩,也不知道要怎么接别人的话。”

“可怜。”我倒了杯红酒给她。

她继续说:“会有很多想说的话,编成故事套进去。其实那个故事对作者来说并没有那么重要,不过读者肯定是要看故事跟情节的,所以大多数人不会太在乎你这作者在里面真正说了什么。”

我笑笑:“我长这么大看过的小说不超过十本,有两本印象深刻,还是因为我曾经的女朋友看过,那时候我很好奇她为什么那么喜欢那个人写的东西,于是就看了。等我看完那个人写的东西后,我发现,我到现在再也没有耐心看别人说生活之外的故事。”

“其实我还是很开心,能有人看到我就觉得很开心。”

“你倒是好哄。”我用力地揉了揉她的头发。

“这个酒比酒吧的好喝。”她感叹着,喝干了又把杯子递过来,我重新给她倒上。

“当然了。”酒劲上来了,她就开始胡说八道,一会又开始唱歌,她总是唱那些早就被年轻人遗忘的老歌:

“零下十度寒冷的街

害怕告别吻出眼眶的泪纠结

堆得比梦还高的雪

怎么阻挡得了你在我心中撒野

旧的项链

泛黄的T恤

磨坏底的鞋

你的一切近或远好与坏我都眷恋

谁都不能将我改变

……”    

她歪着头,魅惑地眨了眨眼睛:“有时候我觉得,我不是在唱歌,我是在恋爱,我不是在写小说,我是在讲人生。人生这件事,真的很辛苦啊!”

我静静地看着她,然后微笑。我不是嘲笑她,她是一个比我,比我们生活的这个时代的很多人都更会做梦,更敢做梦的人。

她抬头期待地看着我:“我今天过生日。”

“你怎么没说?”我笑。

“你没问我啊。”她孩子气地噘嘴。

“我哪里知道你什么时候过生日。”我假装漫不经心地问。

她认真地看着我:“我今天过生日,你答应我一件事情好吗?”我犹豫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我给你读小说好吗?那是我高中时候的梦想,我要给我喜欢的男生读我喜欢的小说。”

“你喝多了。”我说。

“我知道。”她冲我咧嘴笑。

“你不能喜欢我。”

她甜美地笑笑:“我知道的。张爱玲不是在《沉香屑第一炉香》里写‘我爱你,跟你有什么关系’。”

“算了吧,张爱玲写这句话时,她没有遇见胡兰成,那时候她写的东西都是扯淡。”

“我很喜欢她的小说的,你不能这么说她。”她眼睛亮闪闪地眨啊眨。

她坐在床上,也把我拉过来,她的脸离我很近,认识她一年了,从没像现在这样好好看过她的脸。她拿着手机捣鼓了一会,开始读。

提醒大家一下,她读的这个故事里的莉莉跟阿郎都是狮子。

莉莉在这个世界上看见的第一样东西是天空。尽管那时候她还不知道天空是天空。一大片无边无际的淡蓝色柔软地照耀着莉莉刚刚睁开没多久的眼睛。莉莉的表情很懵懂。淡蓝色其实是一种很轻浮的颜色,可奇怪的是,当它尽情地蔓延成天空那么大的时候,你就会发现,轻浮,原本是宽容的一种。

……

莉莉知道的,阿郎不是为了想要当一个君王那么简单,也不是想要征服一个人类的女子那么简单。阿郎想要的是一个机会。一个可以尊严地面对无边无际的苍穹的机会。他以为这是他努力就可以做到的。他至今不明白尊严不是猎物,不是你竭尽全力去追赶就能得到的。尊严就像是你的回忆一样,永远只能跟你存在一个不同的时空。当你不存在的时候才能跟他融为一体。你为什么就是不明白?尊严永远只能是一个路标,为候鸟们指引他们坟墓的方向。所以莉莉原谅了阿郎,原谅了他的背叛,原谅了他的不辞而别,原谅了他的执迷不悟。他并不是残酷,他只是倔强。

……

阿郎在流血。莉莉把爪子放在枪眼上,可是没用,血还是自顾自地流出来,但是静静的。血是一样比水更聪明的东西,从不喧嚣,但是狠。一旦决定了要离开谁就再也不会回头。

“莉莉,想不到最后,我还是只有你。”

“你说什么呀阿郎。这是理所当然的呀,因为你是我的丈夫。”

“莉莉,我很蠢。是不是?”

“不是的。阿郎。你是君王。你只能这样,对不对?”

“莉莉,你真好。”

“你记不记得我说过。”莉莉舔着阿郎额头上的血,“就算有一天你离开我,我也不会离开你。你还记不记得?”

“记得。”阿郎的声音低了下去,“莉莉,那你还记不记得我说过,世界上既然有我这样一个阿郎,就一定会有一个你这样的莉莉来跟我遇上。可是我说错了。因为,”阿郎艰难的呼吸着,“因为能遇上莉莉,是我最幸运的事情。”

然后阿郎就死了。是微笑着死的。死在了莉莉的怀抱里,听着莉莉肚子里的小宝贝的心跳声。……

我睡着了,不记得故事的后面,但我知道它是令人伤怀的,很长很长的故事……

Chapter03 淹没了头顶上悬挂的理智

我看着她的脸,心跳一点点变快,几乎就要重温十几岁时那种令人措手不及的单纯芬芳的悸动。

从普吉岛回来之后,清园儿不常过来,她最近要考试了,忙着复习。我无聊的时候就会去看小西,有时候会远远地看见那个叫宣朗的人给小西送吃的东西。于是我逗小西:“西宝儿有好吃的就忘了爸爸,是不是小混蛋?”我戳她鼓鼓的小肚子。

她咯咯地笑着,把她认为好吃的东西举到我面前:“这个真很好吃哦,爸爸要不要吃?”

我张嘴咬她递给我的薯片,顺便咬她的小手指。

“我家清园儿呢?”小西问。

“上学呢。小西长大了也要上学。”

清园儿期末考完了一科英语后就过来了。然后我送给她一台笔记本电脑,告诉她以后可以用它来写小说。电脑不是我特意买的,是我的客户送的,放着也是放着,我就送了她。

她很惊讶:“谢谢你,帮我照顾小西。”

我看了她两秒,郑重其事地说:“你为什么相信我?”

她深深地看着我:“因为你对我跟小西好,而且你不是坏人。”

“不是这个。”

“什么?”她笑。

“你为什么那么蠢?”

“你才蠢!”

清园儿抱着电脑站在我身后,我还以为她有话要说,于是我转过身,看着她。她静静地看着我,然后微笑。在她不那么高兴的时候,她就会习惯地对人微笑。

“其实我没什么故事好写的了,电脑还给你好了。”她说。

“你现在不想,说不定以后会想写。”

“不是的。”她迟疑了一下继续说,“我不想要它。”

“我不知道怎么说,我觉得不是我的东西,我就不应该要。我说不清。”我好想笑,这是什么鬼逻辑。不过我知道她想说的意思。

“我十六岁的时候开始写小说,我之所以也想写故事是因为十四岁的时候我遇见了张悦然,”她眨了眨眼睛,“我遇见了她笔下那些惨然的生命,那些撕心裂肺的疼痛是那么美。我上学比一般人早,十四岁,那时候我高一。小说是班里一个女生的,它总是在自习课的时候被传来传去,后来我在一个百无聊赖的下午看完了它。它很旧了,扉页上沾着油渍,里面好多页也脏了,可是我爱上了它。唉,怎么说呢,她的小说真特别,我从来不想变成她那种小说里的人物,可是,张悦然的故事就是很好看,好看到轻而易举地就能让人着迷。原来这世界上真的有才华这种东西。才华,那是第一个跟我靠的最近的奇迹。我很羡慕她,于是自己也写。”

我孤陋寡闻了,张悦然没听过,还有她刚刚说话的语气我也很惊讶。她说话的这个语气让我有种错觉,她已经很老了,就像是一个垂垂老者在平静地回忆往昔峥嵘岁月那般恬淡,并带着一点迷蒙的留恋。岁月就以那样一种光怪陆离的方式打碎了时空的界限,二十岁的她站在当年的时空里观望着十四岁痴迷着青春小说的自己。

她忽然转过头,凄楚地看着我说:“我曾以为生命本来就是一个奇迹,而且那些鼓励垂危病人的医生不也总是这样说吗?生命是一个奇迹。可生活不是。许多像我一样活着的人,都在忍受着生的煎熬。当我失去父母没有钱来供养自己生活下去,我要靠别人的救济,靠别人的同情的时候,我就发现了这个。怎么说呢,其实我就是想有尊严地活着。”

她宁静地一笑,带着点自然而然的羞涩:“我觉得你真好啊,你这样的人,活得真令人羡慕。”她丝毫不掩饰对我的倾慕。她看着我,然后认真地思考了一下:“怎么说呢,我觉得那些能够变成一个光鲜亮丽的奇迹的人,在那之前,一定活得很心酸吧。”

我马上就要二十九岁了,我当然知道自己不是那个可以毫无保留地爱上谁的英姿飒爽的天真少年,这些年,我几乎很少被什么东西打动。可是,我不得不承认,我就是被她天真地艳羡,她又干净又魅惑的眼神,她心底深处偶尔泛上来的那一丝不要命的至情至性的纯真跟柔软所击溃。

我微笑,那个微笑非常柔软,非常温润,就连我自己都要被这个微笑所打动,我说:“电脑还是送给你,你以后会用得着。”

“我现在不写了,因为,我总是发现,那些打动了我的东西总是没办法打动别人。”她看着我笑了笑,“遇见你之后,我总觉得,好像没有什么故事好写的了。”

我看着她认真地说:“我没看过那么多小说,不过有一段时间村上春树很火。我就看了点这个日本人写的东西。你知道为什么村上春树的小说那么受欢迎吗?我觉得,其实生活就像村上春树的小说那样,主人公总是寂寥而又心甘情愿地忍受‘活着’。”我笑笑。

她很用力地点了点头,然后她说:“我曾以为你是因为小时候没有爸爸,受到过伤害才对人有那么多戒备,才有一点为了保护自己而生发出的冷漠的。可我看见你对你的妹妹那么好。我就觉得不对,是我看错了。”

我看着她,看着她。我为什么不能对她好一点,温柔一点,她已经那么可怜了。其实,其实我不过是害羞,不过是觉得羞耻,不过是——觉得害怕,我害怕自己会爱上她。到那个时候我该怎么办?

小时候我曾跟最亲密的小伙伴们打架,因为他们嘲笑我是个没有爸爸的人,说我是野种,我要一拳打烂说这些话的人,你永远没法想象到一个靠你那样近的人有多狠,因为知道你的软肋,所以他们总是可以轻轻松松,毫不费力就戳到你的痛处。你甚至都不知道要怎样维护自己,你看不到自己的伤口,只知道它在流血。你只能和你流出的血液相依为命,那是怎样一种令人耻辱的羞耻。

后来她说累了,就躺在沙发上睡着了,她睡得特别酣畅,她的呼吸声总给人一种错觉——时间会流淌得比以往缓慢,如果在某个时候戛然而止,我甚至都会觉得理所应当。我看着她的脸,心跳一点点变快,几乎就要重温十几岁时那种令人措手不及的单纯芬芳的悸动。

然后我就意识到了一件事情,我在不知不觉中跳进了一个我一直以为自己防卫严谨的深渊里。不对,我已经跳进去了,差一点就淹没了头顶上悬挂的理智。

我应该让她走,也许一开始我就不该把这个炸弹放在身边。我第一次非常认真地考虑这件事,我对自己的人生太不负责了。我现在越来越害怕这个不断对她好的自己。

第二天晚上,我打电话给她,告诉她上完晚课不用过来了,以后都不用过来了。她沉默了会问:“我做错了什么吗?”

“没有。”我说。

“为什么啊?”沉默了好一会儿,我想到了两个蹩脚的借口,“因为我不想让人误会,因为我讨厌见到你。”

“哦。”她的声音低低的。似乎是为了掩饰我自己内心中的冷漠,我轻轻地说:“我要过正常的生活,我快三十岁了,我是要结婚的。”

“我知道。”她的声音依旧平静。

“我可以把这个月的钱提前付给你。”我说。

“谢谢。不用了。钥匙我周六过去给你。”我从她的声音里听不出波澜。

“好。”我说。

为了躲避她,周六的时候我去了舅舅家。舅妈不停地在我耳边夸她表姨妈家的女儿左凝如何如何好,还说等毕业了就让她过来,叫我带她出去玩。我随口胡乱地答应着。

“哥哥,你有心事吗?”袅袅拉着我袖口。

“没有。”我说。

“你有,你不想说。我就不行,我心里有事就愿意往外冒,我是个藏不住事的人。这样也好也不好。”她忽然伤感起来。

“你能有什么事?”我娴熟地在她后脖颈上掐了一把。

“你小看人!”她斜着眼睛藐视我。

“不敢不敢,小祖宗。”

一周后,我吃过晚饭准备打开电脑查资料的时候,手机响了,是清园儿的。我犹豫了很久,想想她不是个纠缠人的人,我怕她有什么急事,所以我还是接了。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打电话打扰你的,小西很想你,她一直哭,我怎么哄也哄不好,你可不可以跟她说几句话。”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同意了:“你把电话给小西,我跟她说几句话。”

我听到了哭声,断断续续地抽泣着:“小西,我是爸爸。”我心疼地说。她不理我,继续不知疲惫地呜咽着,我隐隐地觉得,她身体深处有什么地方张着口子,疼痛跟委屈源源不断地流出来,她疼得不能说话,只好流泪。

“小西,不要哭了,好吗?爸爸会心疼的。”我说。

“你骗人,你总是骗人。”她喘息一样地吸气,像个不知道如何呼吸的婴儿。不过,谢天谢地,她终于说话了。

“那你原谅爸爸吧。”我讨饶,我总是没办法对小西冷淡一点。

“大人都是坏人,只有清园不是。你不想我,你不好。因为你老是不要我,清园儿就不会。”然后她像个小大人一样很轻地叹息着。我很难过,因为小西说的是“你”这个称呼,不是爸爸。

我的心疼痛地融化了:“不是不要你了,只是我有我的生活。”

“那你还是不要我了,你不是我爸爸,清园儿说得对。”她十分气愤地嚷着。其实,我也很想小西。

“哪有,爸爸现在就去接你。好不好?”

“好。”她雀跃着,“可是,清园儿会骂我的呢。”她小声地说。

“西宝儿不怕,如果清园儿说你,爸爸打她屁股。”

“不可以哦,不可以欺负清园儿哦,清园儿是这世界上最好的人。”她夸张地拉着尾音。

“比爸爸还好吗?”我问。

“嗯嗯!”她毫不迟疑地,用力地答应着,“爸爸不要生气哦,爸爸是除了清园儿跟宣朗叔叔以外世界上最好的人。”

“那我跟你的宣朗叔叔谁更好?”我问。

“如果爸爸现在能抱抱小西,爸爸就还是最好的。”我由衷地感叹着,小西真的只有三岁吗?

“我去接你,等着爸爸。”

“嗯嗯。”我想小西在说嗯嗯的时候一定大睁着眼睛,很用力地点着头的。

半个多小时后,我到了孤儿院。小西看见我的一瞬眼里闪着泪光,急匆匆地扑过来,我蹲下来紧紧地抱着小西,好像我抱着的真的是因为太过想念我的女儿一般,心里竟然生出无限的愧疚跟酸楚。

我抱着她,揉着她的软软的小头发,小西一只小腿不老实地蹬着我的膝盖,这个动作就跟小狗看见主人回家,情不自禁地摇尾巴差不多。

“麻烦你了。”清园儿比以前更瘦了,我很想给她一个拥抱,但是我忍住了。

“没事。”我说。

“我们回家喽!”我抱着小西。

“不用了,让她看看你就好。麻烦你跟她说,你不是她的爸爸。我跟她说过很多次,每次我说的时候她都一言不发,不表示认同也不抗议。我觉得她还是相信你的,麻烦你认真地告诉她一遍。她听得懂的。”

“她自己早就知道。”我说。我看见了清园眼里的泪,她对我笑笑,然后默默地跟在我们身后。

小西吵着要坐副驾驶,我坚决不同意,副驾驶本身是一个很危险的位置。我硬是把小西塞到后排,她不让清园儿抱着她,自己有模有样地坐着,不时侧过小脑袋瞧瞧我还在不在。

清园儿忽然问我:“袅袅最近是不是心情不好。昨天她发短信问我,人为什么要活着。”

“不用管她,她只是情绪不好。”我头也不回地说。

“我怕她今天发短信要问我宇宙终极论什么的,我肯定答不上来。”她开玩笑地说,很努力地掩饰心底酸楚的悲伤,我看得出来。

“爸爸,天上的云在跑!”小西对着窗户用力地嚷。

“小西,霍叔叔不是爸爸,你乖。以后不要这么叫了。”清园认真地对小西说。

“没关系,叫都叫过了,就叫着吧。”我说。

“我不能让她每次想你时都来找你,我不想麻烦你,希望你不要让小西错觉你是她爸爸,你可以不对她那么好的。”我什么也没说,可是我心里很难过。我从后视镜里看到了她跟小西,小西睡着了,她大概之前哭累了。一秒钟就可以睡着,也只有她那个年纪可以。

回到家里之后,小西仍然没有醒,我把她抱到床上盖好被子,小西的身上在出汗,额头上的汗水都打湿了她软软的头发。今天的天气并不热,我很奇怪她为什么还会出那么多汗。

在客厅里,清园儿跟我礼貌地说:“谢谢。”之后她做午饭,我忙我的,自始至终我们都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我忙完了,就去看看小西醒没醒来。我蹲下来,看着小西花朵一样的小脸:“小混蛋,你是来爸爸家睡觉的吗?你不是想我吗?”没反应,我摸了摸小西的脸,发现她在发烧。我叫清园儿,告诉她小西在发烧,清园在听到的一瞬间脸色发白。

“别担心。我有退烧药,在客厅收纳箱里第三个格子里。”我说。其实我也有点急,因为小西真的很烫。

她去客厅翻了一小会儿,手里拿着那瓶退烧药,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下。

“你他妈的快拿过来啊!”我有点着急,有点恼火。也不知道小西发了多久的烧,我们之前都没有进来看过她。

“送她去医院。”她忽然变得慌乱起来。

“吃了药马上就送小西去。”

“现在就送她去。”她用大声的带有命令性的口吻说。

我愣了两秒。她的声音忽然变软了:“求求你带她去医院吧,我猜她不是普通的发烧。”

我一边开车一边问她:“你怎么知道小西不是普通的发热?”

“她有原发性胆汁肝硬化,这个病共分四期,一岁的时候她发了第一期。”

“我没听过这个病,肝硬化倒是听过,小西的病可以治好吗?

“说不好,这个病发到第四期就完了,但是可以换肝脏,那要很多钱。”

“所以你很努力地赚钱。那么肝脏呢?”

“只要好人的一部分肝脏就行,我可以给她。”

“你们是小孩的父母吧,放心,小孩子没事,过来签个字。”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过来跟我们说。一分钟后,另一个长得挺水灵的护士走过来:“嘿,清园儿。好久不见,你好像长个了。”

“宜纱。”清园儿拉着她的手。

“小西又生病了是不是?我去给你问问怎么样了。”然后她瞄了我一眼,并对我礼貌地微笑。看得出来,清园儿跟这个护士关系很好。我清楚地听见那个清爽型的美女护士说:“清园儿,他是你小孩子的爸爸?”

“不是的,宜纱。”清园儿回头看我一眼,立刻转回去,再不敢看我。

“不用了,宜纱。刚医生说没什么事了,烧退了就好了。”

“那就好。小西肯定要等会才能醒,你跟我聊会天好不好,我最喜欢跟你说话了。”

“好。等一下我过去跟他说几句话。”

“我等你。老地方见。”她对清园儿调皮地眨了眨眼睛。然后清园就过来了,她看着我,非常诚恳地跟我说:“谢谢。”

“没事。”我说。

“你回去吧,今天麻烦你了,小西没事了。”她说。

“我等小西醒来就回去,你不用跟我说谢谢,也不用觉得不安,我是自愿的。她一直叫我爸爸,我也很喜欢小西。”

“谢谢。我先出去一下。”

“好。”

刚走了几步,她迟疑地转身,笑笑:“每次小西生病我都很害怕。刚才,其实是因为有你,我才没有那么害怕。谢谢你,小霍。”

一个小时后,小西没醒,倒是来了个讨人厌的人。宣朗张口跟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你不可以欺负她们。”

“关你什么事,你不要每次忽然出现都说一些教育我的话,我不是第一次容忍你,你不要太过分。”

“霍迦南,妈的你……”我猝不及防地向他那张阳光帅气的脸打了一拳。然后有人拉住了我,我回头,原来是唐西佑。

“别跟他计较。霍迦南这人就是讨厌,有时候我也挺讨厌他。”唐西佑对宣朗说。

唐西佑,唐大少,圆滑、俊朗、荒谬、随性。他对人很冷漠,可也有很滑稽的耐心。宣朗愤恨地瞪了我两眼,就进去看小西了。

“大律师,怎么懂法犯法。故意伤人罪啊,还好我救了你。”唐西佑嘲讽地挑了挑眉。

“你怎么会在这?”我压制着暴躁的心脏,淡然地看着他。

“看白衣天使。”他笑笑。

“瞎扯。”我不屑地说。

“我真的是来看美丽动人的后现代的白衣天使们的。不,不是白衣天使们,是那个,你看见没那个最清爽、最堕落的,就是我的菜。”他的目光看的是一个小时前跟清园儿说话的宜纱。她们俩聊完了,此刻清园儿回去给小西买生活用品去了。

“真是个清爽漂亮的天使,怎么就堕落了?”我问。

“跟我在一起不就是堕落吗?”

我笑笑:“说的也是。”

唐大少一手插兜,满身让居委会大妈嫌弃的痞气样,对刚刚走出病房的宜纱挥挥手,宜纱冲他笑,笑得甜美落拓。我忽然想到依然跟着他的江陵。无耻的人活得就是比一般人要快乐,他们不必计较良心、责任这种东西。跟路边卑贱的野草一样,强大到令人讨厌。我说的不是江陵,是唐西佑。

他忽然转身:“我想起件事,你妹。”他停顿下,我知道他故意的:“我说你妹妹,你妹妹跟我弟弟在一起你知道吧。”

“你弟弟要是欺负我妹妹,我就会去打断他的腿。”我咬牙切齿地说。

他不屑地笑笑,换上一脸严肃的表情:“我弟弟不是我这种人,希望你们家里不要排斥他。”

“我还以为你冷血。”我说。他笑:“谢谢夸奖。等我哪天犯了法就去找你。”

我没等小西醒就回去了,我也知道,小西醒来会很想见到我。但我忽然没有了勇气在这个苍白的医院待下去。

晚上我给小西打了个电话。她很乖,没有吵着叫我去看她。这个病生得让她懂事了好多。不过,她越是懂事我就越是心疼她。这几天我想了好多,很多事情,自己不是不想要只是心里有个标准,有个忌讳。晚上我给我妈打了个电话。

“妈,我想你了。”我的声音低低的。

“真出息。还知道想我?”她有点得意。

“那是。”我抬高了声调。

“你心情不好吧。”

“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你心情不好的时候就脆弱地想跟身边的亲人说话。”

“妈,我喜欢什么样的人都行吗?你不介意吗?”

“废话,当然介意,江陵那种心机手段都跟埃菲尔铁塔一样高的女人,妈就不喜欢。不过,你喜欢就好。你自己选的将来你自己受着就是。”

“妈,你什么时候回来?”

“你让我什么时候我回去我就什么时候回去。”

“哦,那不用回来了。”

“没良心的,我就知道,想我都是假的。”短暂的沉默后,我说:“妈,我一直都想问问你,你真的过得快乐吗?”

“我年轻的时候活得有点诗意,我觉得自己肯定不能嫁一个平庸的男人,可说到底什么样的男人才不平庸,什么样的生活才有味道呢?自己喜欢就好了。”

“谢谢妈。”挂掉电话,我如释重负地吐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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