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看剧本的时候,也要想象在舞台上会有什么样的动作。春香拿着镜台、衣服回到台上,念了几句:“云髻罢梳还对镜,罗衣欲换更添香。镜台衣服在此。”早上起来刚刚化过妆,梳完头,现在又要照镜子,给衣服熏香的熏笼也又换了一道香,这当然是大户人家闺秀小姐的讲究。
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下面的《步步娇》是杜丽娘所唱的最美的句子的开始。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唱的是“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她用线来形容春天。古代常用绞丝旁的字形容女性的情感,比如“缠绵”,因为女性擅长刺绣,线状的情感好像很细,但是可以很长。现在要我们形容春天,其实真的很难。春天是一个感觉,好像在那里摇晃,像线一样剪不断、理还乱。《游园惊梦》虽然已经在世界上非常流行,但我仍然觉得它在汉语系统里并不是很容易懂。那些看《游园惊梦》的男学生全部睡着了,因为他们没有办法去感受那么细的东西。讲得大胆一些,我觉得它是一个没落的戏——太精致了。虽然今天很多地方在推广昆曲,在世界各地介绍,却没有办法翻译得那么细腻。比如,“春如线”你要怎么翻?你根本没有办法翻出那种感觉,只好翻得比较直接。可是在汉语系统中,你要去体会那个感觉,特别是押韵的感觉。“袅晴丝吹来闲庭院”的“院”,“摇漾春如线”的“线”,“停半晌,整花钿”的“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的“面”,“迤逗的彩云偏”的“偏”,“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的“现”,一直在押“言前韵”,形成很美的一段,非常符合一个十六岁少女的感觉:化妆到一半就停下发呆,接着又在脸上贴了一些花饰,从菱花镜里看到自己的头发像彩云一样流转。舞台上,杜丽娘一直在弄衣服、弄头发,今天我们真的很少看到一个女孩化妆化这么久。可是,你要她做什么呢?杜丽娘十六年来都没有离开过生活的小空间,只能对着镜子自己看自己,游园是她第一次小小的出走,还是在家里的花园。那个年代大户人家的女孩子,根本没有机会扩展自己的生命。“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杜丽娘感叹自己在闺房里走来走去,怎么能够把全身展现出来,因为镜子要有一个距离才能看到全身,她都没有机会看到自己完整的样子。杜丽娘很想知道“我到底是谁”“我要做什么”“我渴望什么”,这其实是对一个少女自我认知的描述。
丫头春香很天真,说小姐今天穿戴得很漂亮。杜丽娘听罢,就唱了一段《醉扶归》:“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填,可知我常一生儿爱好是天然?”衣服穿得多么漂亮,头上戴着贵重的发饰,但杜丽娘真正渴望、真正热爱的却是生命中自然的东西。衣饰是外在的美,可是青春没有人看到,肉体没有人看到;人真正的美在于生命本然的部分,却全部被化妆压倒了。明清两代女性衣服上的刺绣是满满的,头上也是满满的,可是你不知道她人在哪里,生命本身肉体的美展现不出来。但唐代女性就不是这样,每一个都胖胖壮壮的,她身体的美是可以看到的。“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春天百花开得这么烂漫,春天的美却没人看见;如果青春的美也没人看见,那就真是被糟蹋了。她在讲花园,也是在讲自己。“沉鱼落雁,羞花闭月”讲的是四个女子的美惊动了大自然,典故大家都很熟悉。杜丽娘有这样的美貌、这样的青春,却好像完全被耽搁了。其实我很不确定在今天的语言系统中《牡丹亭》是否还能被充分感受,它的文字太优雅了。《牡丹亭》是很了不起的剧作,将青春少女生命被耽误、被压抑的痛苦控诉出来,在当时有很大的意义;而我们今天要创作的文学是另外一种形式、另外一种传达,对于这个年代里自身苦闷的叫喊,可能是像邱妙津《蒙马特遗书》那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