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过,唐德刚的人生成就高于他给我们说过什么。他一生的写作收获虽让人羡慕,但我们更应该看重他给我们示范的东西。除了做人的道理,即使治学方面,他也给我们提供了难得的榜样。
唐德刚是个才子,但在他的写作里,我们明显感到他有着厚重的支撑,因为他对材料的占有、熟悉和同情是一般才子雅不愿为的。哥大享誉世界的口述历史研究之所以为人推重,因为这种研究确实在挑战研究者们的心智。它需要奉献、牺牲,需要不计回报地投入。
比如,他跟胡适在一起,他要帮胡适借书、查书、录音、整理回忆录,也开车载他外出购物,处理杂事,还要时不时地叫上一帮小兄弟陪师母打麻将,还要在十几年中听胡适的“老生常谈”。《胡适口述自传》先是以英语录音整理而成的,为使英译准确,师生俩常“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
今天大陆学界正流行口述自传,但能传世者几希?个中原因,大概可以从唐德刚的工作状态里找到一二。比如跟顾维钧做口述研究时,每次访谈前,唐德刚都要检索有关文献档案,包括顾维钧分储于三十七个大木箱之内的各种文件。顾维钧亦如此,每次口述之前,他先查阅有关部分的文件资料,思考再三形成腹稿后才开始口述。一次,顾维钧口述时把“金佛郎案”当中的一段故事张冠李戴了,唐德刚更正了他的错误,顾维钧不服,表示“事如昨日”,不会有误。而唐德刚则拿出顾维钧当年自己签署的有关文件,再次反证,顾维钧才服输:“唐博士,这一章是错了。下礼拜,我俩重行写过。”
这种严谨,难怪最先指派跟顾维钧做访谈的夏连荫女士做了一段后,嫌太忙太累,辍工不干。
唐德刚的口述历史研究,自称“沧桑”。比如他详说撰写《李宗仁回忆录》的沧桑:“最初我把他老人家十余小时的聊天记录,沙里淘金地滤成几页有条理的笔记。然后再用可靠的史籍、档案和当时的报章杂志的记载考据出确信不疑的历史背景;再用烘云托月的办法,把他口述的精彩而无误的部分烘托出来,写成一段信史。”而“要帮助一位老将军写历史,实在也煞费苦心。”他得让李宗仁分清“信史”和“野史”,要劝李长官多谈个人小事细节,少谈国家大事或政治哲学,等等。等李宗仁能够配合了,他的访谈就变成两三个小时的正式访问加上聊到深夜的天南地北的“无记录谈话”。然后,在谈话之后的三两天内,他独坐研究室,广集史料、参照笔记、搜索枯肠,一气写成两三万言的长篇故事来,送交李氏认可。李改动后,唐再据之增删,并稍事润色。完成两三章之后,他便停止访问若干时日,一人独坐,把两三章中文清稿,用心以英文缩译,甚或改组重写,打出英文稿后,再交李宗仁转请甘介侯先生以中英两稿互校,由甘说明或修正,再经李氏认可。唐取回稿子后,再作校订……
其中甘苦,可为外人道,难为外人领会。
唯有如此,我们才能在如山积的历史叙述或口述历史文献里,更能从唐德刚那里受益。
严复曾说,“托都”(total)不行,“夭匿”又有什么办法呢?唐德刚以自己海外飘零的一生回答了这个问题,他有办法,他成就自己这个“夭匿”,自度度人。
我自己也曾为跟唐德刚失之交臂而遗憾过,我想过,要是早几年读到唐德刚的文字,我就会少浪费几年的光阴。我愿意引用一种说法来推荐他的历史写作:“那些连他的史书都没有读过的人真的是错过了,你们有没有被告知过:生活中有某些更重要的东西值得脱颖而出,被我们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