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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她(4)

一生里的某一刻 作者:张春


再大一点的时候家里都有了冰箱。大院里有一位姐姐家早就有冰箱了,她一直警告我们:冰箱门开一次就要用一度电!

所以我们经常坐在对方家的冰箱门口,等着谁来开一下门让我们看一眼。

大人也会说笑话,说某大城市某小保姆,为了凉快开着冰箱门打毛线。大家都啧啧称奇,认为那位保姆太过分了,那得花多少电费啊。

有一次在她家,可能是我们等来等去,没有人来。我就开了一下她家的冰箱门。她气得跳起来把我赶走。脆弱的友谊又破裂了。

作为两个非常抠的小孩,为了节约自来水,我们还经常把家里要洗的锅碗瓢盆搬到大院的井边去洗。“井水不要钱”这是大家都知道的。

大人们也一样。所以井边总是围着很多的人,洗衣服、杀鱼、洗自行车。以前打的井,很多都有水泥砌的搓衣板。我们大院的那口井,因为用水的人多,井边的水泥都被水磨得溜溜亮。她经常痛心地谴责她爱干净的妈妈,用那么多自来水冲洗家里的地面。她家里有一只我们小孩也能拉得动的塑料小桶,而我家打水的桶是很大的铁桶,我根本拉不动那一桶水,所以我常常要蹭她的桶来用。她也常常哀叹:这样绳子很快就磨坏了。

不过,去井边洗东西,也是我们的娱乐之一。不要钱的水,洗完东西还可以玩,比如踩到盆里去洗脚。我也还能想起来叔叔阿姨们忙完了,大方地用一盆又一盆水冲脚时那种舒畅的神情。对我来说,“井”这个字,指的就是我们那个大院里,有着很高的井台,边上的水泥是青色的,磨得光光溜溜。许多人在那里洗东西聊天,也常常有一堆人围着它,打捞谁家又掉下去的水桶。

长大后我有了个疑问:我们家真有那么穷吗?还有,别的小孩都要打酱油,怎么我好像没打过?妈妈说因为她觉得打的酱油不卫生,我家都是用瓶装的。我妈妈常说该花的一分不省,该省的一分不花。在那个拮据的年代,勤劳勇敢的妈妈们要用多少心思,精心地打理好家里的每一分钱。

初中,我的头发剪得很短,像个男孩,又迟迟没发育。她早早就长成了姑娘的模样,留起了长头发。每天和她手牵手去上学,经常有人指指点点:现在的小孩,早恋都敢手牵手了!

我们装作没听见,但都很兴奋,就跟真的早恋了一样兴奋。

我还记得我们俩坐在大院儿的松树下谈论未来和理想。

她说:我的梦想是快点到20岁!因为20岁我们就上大学了,我们就可以谈恋爱了!

我激动地说:等你结婚的时候,我送你婚纱!

她认真地看看我,确认了我不是吹牛。然后我们又认真地写了字据,签了名字。大概是从那个时候起,这两个财迷精,终于变成了比较正常的思春少女。

在我婚礼的前一天,亲人们从家乡赶来参加。婶娘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是:“竹今年去世了。”原来妈妈一直瞒着我,却忘了给婶娘打招呼。

她是我的好朋友。认识她的时候我5岁,她6岁。我们家住隔壁,每天手牵着手一起上学和放学。15岁,我出去读书,她在家念高中。第一次离别,她追着我坐的火车,一边挥手一边哭。我也在火车上一路哭。后来我们互相写了一尺高的信。

现在她死了。在婚礼前我得到这个消息,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也许应该脱下自己的婚裙,换上丧服,坐到一边痛哭,想一想她,然后接着哭,直到哭不动。但是我不可以,因为我正在结婚。在场的人也都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人,而且他们都不认识她。

但是我也不知道怎样摆脱那种心情,因为她死了,在我的心上,有一部分也和她一起死了,那一部分不能和我一起结婚了。

我偶尔会想起她,只有电光火石般的一瞬间。日常的生活还在继续,我该怎样捧出那块死去的心来祭奠。我几乎都还没有意识到它死了。

又听说她爸爸妈妈的头发全白了。我一直没办法去看望他们。我不知道怎样走进她的家,她的家几乎和我的家一样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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