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种文学世界与现实世界的关系,叫“源于生活,高于生活”。这是对写作者或者读者一个极大的欺骗。为什么不可以低于生活呢?一个“高”字,就完全把文学架空了。“高”,就是在人物塑造上要高,在故事情节上要高,当现实主义发展到这样一个阶段的时候,它就完全要把文学往它所倡导的理想方向引导了。在这样一种理论指导下,小说中的世界就是现实世界和作家生活的一种结合。作家无非停留在那样一个层面上,即把个人生活和社会生活结合在一起,再加稍许想象。这样的东西在80年代后期特别多。高于生活就高在有作家的一点想象。我们就说那样一批被打成右派的作家的小说,这一代作家,对当代文学影响特别大:社会生活+个人经验+一点想象,这样的创作经验,被一代又一代的年轻作家继承下来了,所以,这样呈现文学世界与现实世界关系的作品,现在充斥在我们的文学刊物和我们的文学奖中。致力于呈现这种“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的小说世界的写作者,他们的文学观其实就是社会意识形态+个人意志。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为了高于生活,就鸟瞰生活,鸟瞰现实世界,鸟瞰他人,连平视都不愿意,更不要说低于生活去创作了。因为低于生活就意味着你在写作中要蹲在生活的最底层里去,要对人——任何人——都进行仰视,连对老百姓也要尊重与仰视,要你去做老百姓(劳苦人)的儿子。做老百姓的儿子,是连鲁迅批判的“国民性”——老百姓的一切所谓的“劣根”,你都必须去爱和尊重,这时候如何能够“高于生活”呢?这时候要求写作者呈现的文学世界与现实世界的关系就是现实世界的血脉与文学与世界心脏的关系,或者说,是现实世界的心脏与文学世界的血管的关系。
致力于呈现“源于生活,高于生活”这种文学世界与现实世界关系的写作,还有一个对作者致命的要求,就是要求你热爱生活。为什么要热爱生活呢?不热爱生活就不能写作?我们一直都在强调热爱生活,强调要到火热的生活里去,柳青是到火热的生活里去了,一去就是十年,写出了《创业史》,可以柳青的才华,不去“十年热爱”,难道就写不出比《创业史》更有价值、更有生命力的作品吗?陀思妥耶夫斯基真的就那么热爱生活吗?我从他的作品里看到的是他对现实世界充满着仇恨,可陀思妥耶夫斯基却给我们留下了那么多伟大的作品。我们的前辈作家们是那样地热爱生活,对现实世界连一句怨言都舍不得说出口,可我们看到的
是他们因为热爱生活而浪费掉的写作生命和才华。也许,对于写作来说,仇恨生活和现实世界比热爱生活更为重要,更能呈现文学世界与现实世界更内在、更本质的关系。
第三种文学世界与现实世界的关系,就是虚构的文学世界跳动着现实世界的心脏。再换一种说法,就是用现实的心脏去支撑虚构的世界。试想一想,在小说创作中,我们为什么不能放弃我们现有的真实的世界,去重新构造一个虚构的世界呢?当然,这里牵涉到了一个小说的真实的问题。所谓现实主义,最根本的就是真实的问题。真实,是现实主义的灵魂。那么什么是真实?我想,对于一个写作者来说,真正的真实不在日常生活里,而是在作家的内心世界里,在小说的精神里。当你坚信,你的灵魂、你的内心、你的精神和土地或者说和你认为的现实世界的精神是共通的时候,它们之间有一根血管在流通循环时,其实真实在小说中已经从重要地位退到了次要地位,我们日常阅读中说的真实已经变得没那么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