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既不是一个罗曼蒂克的人,也不是一个真正希冀举案齐眉的人,虽然我在《璞玉成璧》里描写说,他在留美的时候,写过一首诗给江冬秀,遐想他俩未来“我当授君读,君为我具酒”的画眉之乐。关于这点,敏感的杜威夫人就洞察到了。她在一封家信里说:
胡适回国以后就结婚了。他的妻子来自乡村、裹过小脚。他们说现在二十岁以下的女子都是天足了。尽管胡适才气纵横,但我不相信他会去教育他的妻子。
杜威夫人在另一封家信里,形容胡适是一个对家事三不管的男人。江冬秀生祖望的时候,胡适不在场。到了江冬秀要生素斐的时候,胡适连预产期是什么时候都搞错了。她说:
胡适的太太大概8月1号会生[注:即素斐]。他告诉我好几次,说6月会生。那根本是不可能的[注:胡适错了,杜威夫人的推算比较正确,素斐是8月16日生的]。我相信他们——我意指的是他——现在大概才大梦初醒吧。她生第一胎的时候[祖望],他人不在场。但至少那时她是在娘家。我不能作太多的臆测,但我知道他是不会让家事或任何其他事务去妨碍他的事业的。
陈衡哲对胡适说凡是富有情感的女子都能领会情感,不会因为年老而减少。她了解胡适,所以她说:“但你与叔永都是男子,我怎能使你们领会呢!”1931年1月,她跟胡适到上海开会。胡适在日记里记下了他们的谈话:“与莎菲谈,她说Love[爱]是人生唯一的事;我说Love只是人生的一件事,只是人生许多活动之一而已。她说:‘这是因为你是男子。’其实,今日许多少年人都误在轻信Love是人生唯一的事。”说胡适不是一个罗曼蒂克的人,信然。
杜威夫人对胡适的臧否也是一针见血。他是不会让家事或任何其他事妨碍他的事业的。早在留美的时候,胡适就秉持“无后主义”了。后来他结了婚,而且连生了三个孩子,但是他的哲学信念,从来就认为妻子、孩子都是“事功”的障碍。他在1914年9月7日的《留学日记》里说:
吾所持“无后”之说,非欲人人不育子女也,如是则世界人类绝矣。吾欲人人知后之不足重,而无后之不足忧。倍根[培根]曰:“有妻子者,其命定矣(绝无大成就矣)。盖妻子者,大事业之障碍也,不可以为大恶,亦不足以为大善矣。天下最大事功为公众而作者,必皆出于不婚或无子之人,其人虽不婚无后,然实已以社会为妻为子矣。”(见《婚娶与独处论》)
又曰:
“吾人行见最伟大之事功皆出于无子之人耳。其人虽不能以形体传后,然其心思精神则已传矣。故惟无后者,乃最能传后者也。”(见《父子论》)
此是何种魄力,何种见地!吾国今日正须此种思想为振聩发聋之计耳。吾尝疑吾国二千年来,无论文学、哲学、科学、政治,皆无有出类拔萃之人物,其中最大原因,得毋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一言欤?此不无研究之价值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