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学时候,还不是北大成员的胡适,动辄以国之大耻来形容无国之大学的中国,甚至以死不能瞑目这样重的字眼来形容他的耻辱感。然而,到了北大才四年的光景,胡适的标准已经降到只要维持北大存在的地步。1921年6月3日,北京国立专门以上八校为教育经费请愿,在新华门被卫兵用枪柄刺刀攻击。教育界与北京政府相持不下。胡适在7月中南下,到上海为商务印书馆作评鉴的工作。到8月初,双方仍然为经费而僵持着。胡适在8月8日的日记里,说明了他为什么主张勉力维持北大的想法:“我主张暂时容忍。我走到南方,才知道现在中国止有一个北京大学可以大有为,弃了真可惜。”
一年以后,在北大二十五周年校庆的纪念特刊里,胡适发表了他对北大的回顾与反省的一篇文章。他表扬了北大在制度组织上的稳固,特别是教授治校理念的落实;他也批评了北大在学术方面的贫瘠。胡适总结北大创校以来的成绩说:“开风气则有余,创造学术则不足。”他以校庆所展出的出版品为例:“我们有了二十四个足年的存在,而至今还不曾脱离‘稗贩’的阶级!自然科学方面姑且不论,甚至于社会科学方面也还在稗贩的时期。三千年的思想、宗教、政治、法制、经济、生活、美术 的无尽资料,还不曾引起我们同人的兴趣与努力!这不是我们的大耻辱吗?”
虽然用了“大耻辱”这样重的话,但他是不把自己包括在这大耻辱的行列里的。他在12月17日当天校庆的演说里,表扬了在他领导之下的整理国故的成绩,说它已经有了世界级贡献的萌芽:“依据中国学术界的环境和历史,我们不敢奢望这个时候在自然科学上有世界的贡献。但我个人以为至少在社会科学上应该有世界的贡献。诸位只要到那边历史展览部一看,便可知道中国社会材料的丰富。我们只是三四个月工作的结果,就有这许多成绩可以给社会看了。这两部展览,一边是百分之九十九的稗贩,一边是整理国故的小小的起头。看了这边使我们惭愧,看了那边使我们增加许多希望和勇气。”
又过了九年,1931年9月14日。当天,北大开学,胡适作了演说:
北大前此只有虚名,以后全看我们能否做到一点实际。以前“大”,只是矮人国里出头,以后须十分努力。因会上有人曾说我们要做到学术上的独立。我说,此事谈何容易?别说理科法科,即文科中的中国学,我们此时还落人后。陈援庵[陈垣]先生曾对我说:“汉学正统此时在西京[日本京都]呢?还是在巴黎?”我们相对叹气,盼望十年之后也许可以在北京了!今日必须承认我不“大”,方可有救。
更有意味的是胡适的眉注:“我们费了九个月的工夫,造成一个新‘北大’,九月十四日开学,五日之后就是‘九一八’的一炮!日本人真是罪大恶极!”
从某个角度来说,胡适从1917年开始到北大去任教,到1931年他再度回到北大,这十五年间,他觉得自己一帮人确实是略有所成的。那些成绩,特别是整理国故的成绩“使我们增加许多希望和勇气”。然而,胡适还是有自知之明的,所以才会说:“以前‘大’,只是矮人国里出头,以后须十分努力。”只是,这“矮人国里出头”真正让他钻心刺骨的意义,还得等他去参加了哈佛大学三百周年校庆排名垫底以后,才能真正体会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