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书展在巴黎举办期间的一天,几个中国作家应邀在一华人家里聚餐,照例七嘴八舌地抬杠逗乐,不时发出哈哈大笑。在场的法国驻广州总领事跟着笑,然后感叹:中国真是一个快乐的民族。要是十个法国作家坐在一起,气氛一定会拘谨和沉闷,决没有你们这样的开心。
此人是个中国通,所言也不像是客套。
中国人确是一个爱笑的民族。即便是身处困境,即便生活在似乎不应该笑的日子里,逆来顺受,随遇而安,坏事变好事,退一步海阔天空,如此等等,自我宽解和苦中作乐的能力仍然很强。听听老北京或老长沙的市井聊天,读读老舍的《骆驼祥子》和鲁迅的《阿Q正传》,沉重苦涩里不时透出中国人的苦笑,与耶稣受难式的西方悲情不大一样。
再说,眼下中国也进入了一个笑声渐多的时代。对比近一百年前八国联军兵临城下,经济发展、民生改善等方面已表现出东土复兴之象。对比近一百年来的西学东渐,现在的文化西传也让人兴奋——光是在这次书展上,中国当代文学的法译作品就数以百计,老中青几代作家,有的一两本,有的五六本,其翻译质量和接受程度虽可存疑,但仅就品种数量而言,较之法国文学对中国的进口,如果不说是顺差,至少不再是逆差。不但如此,更多的年轻作家还在一批批进入法国汉学界的视线,阎连科、东西、魏微、李洱、红柯、盛可以……这些名字不一定被所有中国读者熟悉,但已经在那边口口相传,已经或可能将要成为译家们下一步捕捉的热点。这种关于中国文学的近乎热炒,当然是中国人不会拉长一张脸的理由。
中国人较少西方礼仪的规训,笑起来大多任性而为,无所节制和忌惮,一笑就爆,一笑就闹,一笑就垮了或烂了一张脸,有点野生物种纯属天然的味道,在巴黎优雅的社交场合叭叭叭地绽放,无异于一次次噪音施暴。
面对西方人的暗暗惊疑,我曾经想做一点解释和辩护。我说笑也是一种文化,是一种受到文化制约的心理表现和生理形态。随着经济和文化的全球化浪潮,天然的笑容其实日趋少见,更多的笑容正在由好莱坞一类霸权媒体批发。比方你在新生代电视一族的脸上,分明可以发现都市化的笑容一号、笑容二号、笑容三号……微笑或浅笑,嘲笑或媚笑,都常常浮现着影视明星们的规格和标准,是影视样板对日常生活的表情强制,是强势文化对弱势文化的表情移植,于是村姑如今也可笑如上流贵妇,小白脸则可能刻意绷紧一张牛仔或警长的酷脸。
我是在一个座谈会上说这个意思的。这一说,把听众们逗乐了。但也看得出来,那一刻他们大多笑得有点不自在,大概都在意识和检讨着自己的笑容,甚至下意识地避开我刚才指出的标准一号或者二号。只有一个胖老太,不再分寸准确地嫣然或粲然,竟笑得前俯后仰不能自持,事后对我说:“你们中国作家说得太有意思啦哈哈哈……”
对听众们搞笑,对于访法的很多中国作家来说不是难事。所以几十场座谈会下来,多是气氛热烈笑声满堂,让东道主十分满意。不过,用笑声来打发一切问题,包括绕开或折扣很多严肃的问题,便成了耍小聪明的噱头,失之于中国文化里的轻浮和油滑。未谐而笑,无乐而笑,应付人事之前,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急匆匆地笑上一大脸,也有过分的卑恭逢迎之嫌,多少透出了一点弱势民族惯性化的心理虚疾。我旁听了一些座谈会,远远观看台上的动静。说实话,单从形体美学的角度来看,我喜欢中国人的笑,但也觉得某些同胞的笑脸过多,或者说笑得不是地方,比如在该紧张之际油滑得过于轻松,比如在该轻松之时逢迎得过于紧张,如此等等。相比之下,进入人类命运和思想艺术追求等严肃话题时,有些法国作家脸上那种认真劲头,那种端庄、持重、沉稳、聚精会神、两眼逼视、眉梢微挑等等,无论出于本真还是带有几分造作,都显得更为可爱和可敬。
人家高卢人功夫深着呢。从武士传统和教士传统中修炼出来的这一套面容遗产,从都市社交沙龙里打磨出来的这一套面容纪律,不是我等随便模仿得了的。
何况世界上还需要各种认真,何况世界上很多思想情感毕竟在笑声之外。一个时刻正在到来。那个时刻你想视而不见却无法回避。在这一个正在到来的全球性严峻大变局面前,中国文学也许应该更多一些不笑的表情——像鲁迅先生盯着我们时的一脸肃静。
2004年5月
(最初发表于2004年《文汇报》,后收入散文集《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