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7年,我伫立在马赛卡奈比耶街头,重新回味着1938年站在此处的那个淡漠、自私而且极端无知的二十多岁少女罗萨莉·周的心情。当时,夹带着砂粒的干燥的西北风扑击着我的脸,我脸上挂着道道泪痕。那时正是第二次世界大战行将爆发之际,为此更加迫切需要做出抉择。今天,西北风又呼号着,在卡奈比耶街的拐角上,有一个新的开端正在兴起。岁月已把1938年我那古怪的泪水化成了可笑的细雨,成了对个人苦恼的嘲讽,而曾被泪水长久浸润过的脸,已变成一面朦胧的玻璃窗。
然而,当昔日的罗萨莉·周和今天的韩素音——在绵绵不尽的时光间隙中,伫立在马赛街头茫然不知所从时,一个魔影却在熙攘纷扰的大街上露了头。他是个身材高大,尖额钩鼻的中国人。他叫吴雷蒙,1935到1938年间是我在布鲁塞尔大学的同学。从他谄媚的眼色中,我又一次看到了那内藏的凶险。他曾经连续七年在考试中没有及格过一次,却一直占着那份奖学金。我清楚地记得,他为了摆脱不学无术的困境,曾趋奉于另一方向的激进主义,把矛头针对我这个欧亚混血儿,把我当作他的天然靶子。
当他挤出前簇后拥的人群来到我跟前时,我并不感到意外。现在,凡是碰到我在这本自传中提及的那些人物,我都如此。两个月前我在美国讲学时,不也曾走进一家中国餐馆,迎面就碰上了餐馆老板——1933年我在燕京大学的老同学罗勃特·庞吗?当年他也曾百般鼓吹爱国的大道理,现在却在蒙特雷这个小城,笑容可掬地向离开加利福尼亚兵营开赴越南的美国大兵,端上中国饭菜。
吴雷蒙先开口:“一点儿不错,你就是罗萨莉·周,为什么又叫韩素音呢?”
“那是个笔名。”
“你真的回到中国去了吗?”
“是的,我已经去过好几次了。”
“他们没把你怎么样吗?”
“没有。”
他不说话了,满腹狐疑。这回轮到我来问他了。
“可是你,你没有回过中国吗?”
“我曾经考虑过好多次。”
“你讲过不少关于爱国主义啊,救国啊……”
“那时看起来是该等待一下……情况很混乱……德国人侵入了比利时,德国在比利时的军事总督冯·法肯豪森把我们中国学生全撵走了……那是1940年的事……有些人坐船回国了,我就来到了马赛……”
“这么说你近三十年来就待在马赛了?”
“我现在是商人……我打算到中国去看看……就在今年去……要是你保证我能回到马赛,我就去。”
我眨了一下眼睛。“你真莫名其妙。这事得由中国政府来决定,谁也没法找什么门路。”
“要是你跟他们没有什么关系,在那边没有什么影响,你干吗要作有关中国的演讲?要是一点好处也没有,你为什么要……”
我发火了,掉头而去。很多人竟不懂得,人们的行为是出自个人的信念,而不是为了沽名钓誉或博取报酬,甚至连想获得同情和谅解的愿望都没有。一再碰到别人的这种误解使我很沮丧。吴雷蒙还在跟着我走,他似乎发现我有虚可乘,径直奚落我。
“真是有胆量啊……我从来没有听到过别人发表有关中国的演讲,这并不受欢迎……你要不是他们的人,你干吗把脖子伸得那么长?……”
他一直跟着我,鞋跟磕碰在鹅卵石铺的路面上,在我身后发出笃笃的声响。“把你的住址告诉我……我要给你写信……”我没有理他,他这才走开去了。这时,昔日的忧伤重新激起新的苦楚,它们一起涌上心头,随着我脚步的移动,迸发出阵阵强烈的创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