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这个记载我们可以看出,当时湖南西部的土著还是以“弟兄祖先历史”来说明本地五条溪流各村寨居民间的族群关系,然而说这些“历史”的只是本地老人,显示早在宋代这已是将随老人们逝去的历史记忆。宋人作者认为“五溪蛮”是“盘瓠”的后代,这“神话”后来愈来愈接近“历史”,或者我们实在难以分辨何为“历史”,何为“神话”。
我们再看一则20 世纪30 年代中国民族学者华企云所采集的“神话”。它出于今云南江心坡景颇族地区,当时本地人还被称作“野人”。据华企云描述:
这儿的野人,听说他们是蚩尤的子孙。但是本地老年人说:“我们野人与摆夷、汉人是同一种族,祖先还是兄弟。我们野人是大哥,摆夷是二哥,汉人是老三。因为父亲疼爱最小的儿子,所以就把我们这个大哥赶到高山上去,还要二哥摆夷种田来供应老三。父亲还怕野人大哥作乱,欺侮小弟,于是要二哥摆夷住在我们与汉人的中间边界上,一方面防范我野人大哥,一方面保卫老三。”
虽然这被当做是“神话”,但它透露了很多信息。它表示,当时的汉人将“野人”视为“蚩尤”后代,并以此“历史”表示他们是好作乱而被黄帝打败的英雄祖先(蚩尤)之裔,也藉此说明这边疆民族在整体国族中的边缘劣势地位。然而当时的“野人”却建构一个“弟兄祖先历史”,来说明他们与摆夷(傣族)、汉人是古代对等的三弟兄始祖之后,只因为父亲偏心,才使得“野人”住在高山上。此“神话”中透露着在与汉、摆夷的现实族群关系中,“野人”自负却也无奈的边缘族群认同,以及他们对理想族群关系的期望。
在川西的藏、羌族间过去还流传一些“神话”,真正的“神话”。人们并不相信它们的内容为真,但还是乐于传述这些故事。譬如以下这则神话:
周仓是我们的神,诸葛亮是汉人的神。有一天他和诸葛亮打赌。首先他们赌灌县。他们约定,谁能把麦草甩到河对面去,谁就赢到灌县。周仓有点笨,他用干麦草甩;因干麦草轻,就甩到河里去了。诸葛亮在丢麦草前,先用口水把麦草弄湿;这样麦草变重了,于是就甩过河去。灌县就这样被诸葛亮拿走。他们又赌另一个县。这回是谁能打死苍蝇就赢。诸葛亮用指头轻轻一按,就把苍蝇压死。周仓用拳头狠狠对一只苍蝇挥去,拳头还没挥到,苍蝇早就飞走了。于是又输了一个县。就这样汶川以下都被汉人拿走了。
这故事与族群起源“历史”无关,在本地人观念中它是“神话”。在中国民间历史记忆中,周仓是关云长的忠实部将,一个黑脸、满脸胡须的粗壮汉子;在民间普遍流传的图像中,他手持关云长的大刀站在后者身旁。透过述说这样的故事,透过“周仓”这样的民俗历史人物符号,他们表达的是从汉族历史记忆中塑造我族形象——我族是有力气、没头脑的“蛮子”,但又是汉人忠心耿耿的卫护者。同时透过“诸葛亮”,他们也表达对汉人的看法——他们聪明且狡猾,因此得到好地盘。“神话”虽不真实,且不受人们争论,但就因为不受争议,它才隐含着最顽强的社会偏见。
“历史”或“神话”的内容都不一定真实,但它们都真实地流露、反映、述说者或书写者的情感与意图。因此只是一味分辨“历史”“神话”与追求“历史真相”,永远无法让人类从历史悲剧与社会不平等中走出来,反而只是以新的典范历史造成新的社会不平等。然而历史与族群研究者不必悲观,设法了解自己与他人的“历史”与“神话”,从中体会人们的情感、意图,如此我们对族群及其历史的反思与反省可能让明日的人类族群关系更加和谐进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