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历史人类学家王明珂专访(13)

父亲那场永不止息的战争 作者:王明珂


若经验历史指的是实际发生,被人们经历到并记录下来的历史,那么,我们是否应将它视为比“心态史”或我从记忆与文本分析所得的那些历史更真实的过去?其实不然,一个事件的发生,不一定会被人们注意或经历到,我们对外界的经验是透过文化而感知的,当此种感知被书写时,它又受社会之叙事文化所模塑(如方志文类让我们知道如何选择事件、人物,如何进行描述而产生意义)。因此我不是怀疑所有的史实,或被记录的过去经验,而是一个事件的发生,它被关注、被经验、被书写,本身便值得研究并可能透露另一些历史知识。这也就是the knowledge of representation(表述的知识)与the knowledge of revelation(揭露的知识)之别。

张原:就像马林诺夫斯基说的,神话是社会的宪章,您似乎也有这样的取向,因此很多时候您是通过神话或传说里面的符号去展开研究。是否可以这样说,您虽然是对这些神话传说进行了结构的分析,但最终还是要回到经验的层面。那怎么去体会一种经验的历史呢?我记得您是用“微观过程”这个概念,可是“心态史”可能是长时段的,像神话传说是可以贯穿整个历史的,那这种“微观过程”怎么去表达一个长时段的历史呢?还请您再阐述一下。

王明珂:我强调的这种微观的研究,其实是在我的田野里面的众多体验中产生的。我觉得我们历史学的研究常常忽略了这个方面,我们只看到long term(长时段)的大变化,而没有看到这个变化究竟是怎么发生的。我认为历史变化常常是在很亲近的人群间的互动中发生,当然我主要的例子是在“汉化”这个方面。

譬如我们常常说,华夏对夷狄的宽怀态度是“夷狄入于华夏则华夏之”。从一个长时段历史来看,一地方的人,譬如鲜卑人从平城迁到洛阳后,就习华语,穿华夏衣服,用华夏姓氏,最后就完全变成华夏了。我觉得像这类研究,并没有看到这些变化是怎么产生的。我在大陆版的《华夏边缘》那本书里面举了北川的例子来说明。这过程就像将一炷香放在地上燃烧,有一半还没有烧,一半已经烧完并碳化,没有烧的那部分就是被称做“蛮夷”的人群,烧过的部分代表已汉化的人群;其实最重要的不是描述未汉化与汉化那两段间的差别,而是中间进行的燃烧作用。这个“燃烧作用”常常是发生在很亲近的人群之间,相互间有日常接触的,而且经常是你嘲弄我,我辱骂你。我夸耀自己的汉文化,我说我过的中秋节、端午节比你的习俗地道些。在那些闲言碎语中,以及因此造成的攀附与模仿中,汉化过程便慢慢进行。

在这样的研究里,我也希望能因此化解一些表面化的知识,譬如“汉人歧视蛮夷”这样的论述。当然,我们知道有些汉人士大夫会歧视“蛮夷”,有些汉人士大夫对此胸襟比较宽大,但这些都不重要,因为所谓“蛮夷”日常接触的不是这些士大夫,而是他的邻居(他屋后那些别家的人、上游邻近寨子的人)。他经常一出门就要碰到的那些人。骂他的是这些人,这些人自称“汉人”,但仍被下游的人群骂做“蛮子”,因此他们也骂邻近上游的人群为“蛮子”。就这样,汉化过程逐渐推进。我觉得在这种知识里,我们一方面对“过去”会有一种反省,一方面能够化解一些典范知识(如谁是汉人、谁是蛮夷)产生的误解。

张原:听了王老师的介绍,我们很受启发。我想如果中国有一个整体的历史,那这个历史就会像您刚才说的那个烧香的比喻一样,也是一种文明教化的历史过程。您的这个比喻还让我想到生苗与熟苗、生番与熟番的转化过程,那可不可以说我们现在视野所投向的中国西南这一地区,它的重要性是否正是因为它正处在生熟交替的过程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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