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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会是波兰?为什么会是你?
我的电影迷恋(cinephilia)多少源于一份对电影的执拗与沉溺,这些日子,间歇被新相识的友人问及最喜欢的导演,我毫不犹豫,说出你的名字,没有脸红。
面对我的回答,有些人回应说,嗯(表示毫不意外)。有些人回应说,又是他(表示毫无新意)?也有些,没说什么(眉宇之间表示不太认同),或加追问一句,为什么(进一步表示好奇)。
为什么。我想,可以言说的,还不足以表达我对你的敬重(包括我对你电影团队里每位工作人员的敬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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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4年的某个晚上,我跟当时熟稔的R傻傻地走进黑漆漆的电影院,那部电影叫《两生花》(The Double Life of Véronique/ Podwójne źycie Weronik,1991),我当时对你一无所知,有点看不出所以然,是那种难以言说剧情是什么的电影。完场后,爱说话的R如常巴啦巴啦地说着自己的观后想法,我的脑海,却依旧沉醉于电影里暖暖的金黄色画面,那晶莹剔透的水晶球,那美丽而脆弱的人型木偶,两个样貌相同、不曾认识却心有灵犀的羞涩女子,还有一些想不通的镜头。我想着想着,似懂非懂,却就是喜欢。
及后,找来了电影原声,漂亮的音乐,让我再次唤回美不胜收的画面。原声陪伴我不知多少个日与夜、写下了数不清的文章,再后来,R与我的生活轨迹改变了,像生命里数不清的曾经相熟相知的朋友,逐渐走远。
曾经如此亲近,但从此,她的世界容不下我,我的世界容不下她。
岁月交缠,这些日子,大家许或各有经历,何必言说。唯独是这部电影,这张原声,有着彼此共同喜爱的痕迹。
如果不是R,大抵我会错过这部电影?或推后日子去认识你的电影及至普列斯纳(Zbigniew Preisner)的音乐?情况就如《机遇》(Blind Chance/ Przypadek,1981)电影里三个起点引发三个不同的故事与结局,基于起点不同,我跟你的电影会以另一种方式遇上(更早?更迟?),或仅仅的“擦身而过”?谁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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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还是错过了。
1994年3月,你来港出席香港国际电影节的宣传活动,我得知这回事,是后知后觉的十二年后。1994年,我为祖母突发性中风的身体──半边身不能活动,失却说话能力──过着心痛难熬的日子。我首度体会何谓失去、恐惧、陷入焦虑、无——能——为——力。没多久,祖父也因抑郁而不懂自我照顾,被送入老人院舍,跟祖母待在同一空间。老朽面前,生命不言尊严。眼见父母每天给他们清洁照顾,工作之余,经历着身与心的折腾与磨难,又是另一种的生活扭曲。数年来,我也从愤怒惊惶变得懦弱逃避,整个家庭跌入失序境地。
这时候,第一次看到你《十诫》(The Decalogue/ Dekalog,1988)里的《第一诫》,随即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心灵震颤,才五十分钟的电视剧集,我看罢,发着呆。如此讨人喜爱的小孩,竟然被夺走性命,生命如此脆弱,电影如此纤细,冷峻里不乏暖和。片中对宗教的叩问、对科学的质疑(真理探究),及至触动内心深处(感性召唤),睿智深刻,谁说从概念出发谈哲学的作品都不易亲近?
后来,看多了你的作品,我甚至认为,你的电影就是我的宗教与救赎。
1996年3月13日,你是彻彻底底地离开了大家,当年,我的生命里究竟在上演什么?以至我对你的离世会如此疏离,了无痕迹?这十年来,像得知导演杨德昌与安哲罗普洛斯的生命戛然而止时,那种由心的哀伤,我依旧记得,只是,这种感觉,却竟不曾在你的身上找到一鳞半爪。
也许再次引证,出于一种不可知的神秘安排,让我这个迷影人(cinephile)一再错过生命里最敬重的导演的来临与离世,或者,我一直不愿意相信,你曾到来,又已离开。正如我一直不愿意相信祖父母已经撒手人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