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的时候,父亲正住在东厢房,当时我并没有留下记忆。当我有了最初的记忆,都是关于西厢房的。所以我在《叶嘉莹作品集》的序言中说我出生在西厢房,后来我的堂兄纠正了我,说我出生在东厢房,后来才搬到西厢房的。堂兄这一说,使我想起一件事。小时候,母亲、姨母在一起聊天,说我小时性格倔犟,要做什么就一定非要做。有一年冬天的晚上,母亲铺好了被子要睡觉,母亲给我摆枕头的时候,我就认为母亲摆放枕头的地方不对,于是大哭不止。母亲就不停地纠正枕头的位置,我一边哭一边说:“里边一点……外边一点。”母亲始终不理解里边与外边是什么意思,所以总是摆不好。直到伯父来了,才理解是枕头与被窝的位置。大家后来得出结论,说我脾气很犟。这件事情就发生在东屋。但当他们说这个故事的时候我也有所不懂,我记得小时在西屋为什么事情发生在东屋呢?后来堂兄一说,我才终于明白,原来以前伯父和父亲是在东屋、西屋轮流住的。
大人们还说过我小时候另外的故事。有一次家里来了不少亲戚朋友,因为我从很小的时候就会背唐诗,大人就让我给客人背诗。背的是什么诗我都不记得了,但大人们还记得,说是背了李白的《长干行》:“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大家都高兴地听着,后来背到“八月蝴蝶黄,双飞西园草。感此伤妾心,坐愁红颜老”的时候,大家就笑了,说:“你才几岁,就知道坐愁红颜老了?”我那时当然不知道。小孩子是不了解诗意的,但根本没有关系,就像唱歌一样。有一次我到北京,老舍的儿子舒乙办了一个学习古典文化的学校。用了叶圣陶的名字,叫圣陶学校。他们带我参观了这个学校。这个学校里的学生都住校,除了常规的课程,还学习《论语》、《孟子》、《大学》、《中庸》、《千字文》、《百家姓》等一些中国古代经典。他们的教学方法主要是背诵,而且要求背得非常熟。我就问孩子们背诵的这些书什么意思,孩子说老师没讲。这让我想起小时候的自己也是一样的,不管懂不懂,背就是了。这是符合小孩子这个阶段成长的生理规律的,因为小孩子的理解能力差,而记忆力是很强的。利用小孩子记忆力强的优势,多背诵一些经典,等他理解力发达了自然会懂得,将使他受益终生。
后来我家外院的五间南房租出去,新来的房客姓林,他家有个与我年龄相近的女孩儿,排行第六,我叫她六姐。而我出生在阴历六月,那是个荷花盛开的日子,家里给我起的小名叫荷,她就叫我荷姐,从此我就有了玩伴儿。我家是旗人,有许多旧的旗人衣服、鞋子。旗人的鞋底很高,有花盆底和元宝底两种。一般来说,花盆底是年轻妇女穿的,元宝底是老年妇女穿的。但有时年轻妇女为了方便,在家也穿元宝底的鞋。在我家大衣柜的底层,存有这样一堆鞋子。六姐喜欢打扮,一天她跑来找我玩,就把这些鞋子翻出来,她穿一双,我穿一双,还弄了一个纸卷,做个像旗人梳的“两板儿头”。那些衣服很简单,没有什么装饰,六姐就拿个剪子,把我穿的一件短袄,剪了许多穗子,成了一条条的。晚上,妈妈看见了,把我大骂了一顿,说你们这玩儿的是什么游戏,怎么把衣服都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