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是伯母教唐诗,还是姨母教“四书”,都不详细讲,都是让我背诵。我觉得,中国传统的教学方法是很有道理的。
小孩子实际上不需要多讲,应该利用他们记忆力强的优势,让他们多记忆、多背诵。而“五四”以后新式教学,主张小孩子不懂是不该背诵的。我的女儿在台湾,新式教学虽也要背诵,而背的却是什么“来来来,来上学。去去去,去游戏。见到老师问声早,见到同学问声好”。背这些有什么用处呢?我小时候,虽然似懂非懂只是背诵,可是我觉得这种背诵的古典教学方式是有用处的。小孩子是记忆力强而理解力弱的时候,此时,即使他不能理解,只要先背下来,等到将来理解力提高以后,这些早年记忆的内容就会被调动出来,如同智慧库,为孩子一生提供不尽的资源。
其实,按人的智能发展规律来说,中国的这种传统教育方法才是合乎人的自然成长阶段的。比如我早年背诵《论语》并不理解,但在我以后的人生路程中,遭逢各种各样的事情的时候,会忽然理解了《论语》中的某些话,越发体悟小时候背书真是很有道理的。直到今日,《论语》也仍是我背诵得最熟的一本经书,这使我终生受益。我确实因为读诵了《论语》而在性情方面有了很大的转变,我逐渐体悟到了儒家思想中的柔顺而坚韧的美德。因而改变了我以前的倔犟急躁的脾气。这种体悟对我一生的处事为人造成了深远的影响。而且年龄愈大,对书中的人生哲理也就愈有更深入的体悟。此外《论语》中有一些论诗的句子,使我在学诗方面获得了很大的启发,直到现在,我在写文章和讲课的时候,还经常喜欢引用《论语》中的句子,这就是我在做学问和做人方面都曾经受到过《论语》影响的一个最好证明。
真正好的诗词作品,让人家从表面的第一层意思还可以联想到很多层的意思。就像王国维所说的古今成大事业大学问者的那三种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独憔悴”,“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这里所举出的都是宋人的词。王国维接着说:“此等语皆非大词人不能道。然遽以此意解释诸词,恐为晏、欧诸公所不许也。”王国维所说的不见得是作者的本意。但好的作品,它有很丰富的内涵,你把它背下来,很奇妙的事情就发生了,它随着年龄的慢慢增长,以及对人生体验的逐渐丰富,每个阶段都会有更深入的体会。
我开始背张九龄的“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时并不喜欢,这首诗押的是入声韵,念起来也不好听,诗中讲的“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的人生道理,我那么小当然也不懂。而像“天街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是我能体会的;像李商隐的“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我也觉得不错,念起来也很好听,嫦娥、银河、烛影、屏风这些词汇也都是我熟悉的,我就背下来,并没有什么深的理解,后来一直也没理会。直到1953年,我到台北二女中教书时,课本里选了一篇《资治通鉴》里的文章《淝水之战》,里面写到前秦与东晋交战,东晋胜利了,获得了一辆苻坚的云母车,想必是车上有云母的装饰。下课后我搭乘公共汽车回家,在等车时,想到刚刚讲的云母车,忽然间李商隐的嫦娥诗从脑子里跑出来了:“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这时距离小时念这首诗已经好几十年,当年纪小时我只是从表面知道嫦娥的故事和屏风、烛影这些具体的物象,可这时我对这首诗就忽然有了另一种体会。因为我已经过了患难,才真正懂得了李商隐这种孤独、寂寞、悲哀的感觉。诗里这些丰富的内涵,孩子是无法理解的,就是要把小孩记忆力强的时期利用上,让他背诵下来,只要他记住了,随着年龄的增长,随时都会有所体会,随时都会有所升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