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次回国(5)

红蕖留梦 作者:叶嘉莹


我家的四合院已经成了大杂院,大弟还是住在西屋。北房因为伯父、伯母都去世了,堂兄也去了台湾,就空了下来。东屋原来是我伯父给人看病的脉房,本来就没人住,这些地方就被北京的房管局分配让别人住了。小弟住在南屋靠里边的两间。我说“西单西去吾家在,门巷依稀犹未改”,我们家是在西单西边,我们家门口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就是大门上那个“进士第”的匾没有了,大门两边的石狮子的头也被砸烂了。“空悲岁月逝骎骎,半世蓬飘向江海”是说我半辈子漂泊在江海。“入门坐我旧时床,骨肉重聚灯烛光”,我进了家门,坐在西屋我以前的床上,跟我的骨肉亲人重新相聚,“灯烛光”我不是随便说的,因为那天停电,家里就是一会儿有灯,一会儿点蜡烛的。“莫疑此景还如梦,今夕真知返故乡”,我说如同梦境一样,因为从前只能是梦中回到故乡,可是今天是真的回来了。“夜深细把前尘忆,回首当年泪沾臆”,我们大家说起三十年前的往事,那时我弟弟他们还不大敢说“文革”中受到冲击的事情,都是我说。“犹记慈亲弃养时,是岁我年方十七,长弟十五幼九龄,老父成都断消息”,这是说想起当年我母亲去世时,父亲已经随国民政府撤退到了成都,断了消息,那一年我十七岁,大弟十五岁,小弟只有九岁;每天早上我还要给我小弟穿衣服,送他上学,那时他才上小学三年级。“鹡鸰失恃紧相依,八载艰难陷强敌”是说我们姐弟三人相依为命,熬过北平沦陷那些年的艰苦生活。“所赖伯父伯母慈,抚我三人各成立”是说所幸的是还有伯父伯母的慈爱,抚养照顾我们姐弟三人。“一经远嫁赋离分,故园从此隔音尘”是说我南下结婚走了,从此与故乡家人隔绝。“天翻地覆歌慷慨,重睹家人感倍亲”,经历了这么多的变故,终于与家人再度相聚,真是倍感亲切。“两弟夫妻四教师,侄男侄女多英姿”,我大弟跟弟妹是中学教师,我小弟跟弟妹是小学教师,那时还是“文革”期间,大家都是说好话。当时我说“小雪最幼甫七龄,入学今为红小兵;双垂辫发灯前立,一领红巾入眼明”,小雪是我小弟的女儿,她刚进入小学不久,脖子上系着红领巾,显着很聪明的样儿。我大弟的大儿子去了黑龙江建设兵团,当时不在北京。他的小儿子言才曾被选为劳动模范,后来他考上了南开大学,目前在日本一所大学教书。“所悲老父天涯殁,未得还乡享此儿孙乐,更悲伯父伯母未见我归来,逝者难回空泪落”,父亲自1949年从上海去了台湾,在外漂泊二十多年,1971年在温哥华病逝,距我回国不过三年,没有等到能够回来;而我也没能再见到我的伯父伯母,他们已经在多年以前就去世了;所以是“逝者难回空泪落”。“床头犹是旧西窗,记得儿时明月光”,因为我本来就住在西屋,我小时好几首诗都是写西窗的;我母亲去世以后,我写过“空床竹影多,更深斑历历”的诗句,就是说我在西屋常常看见月亮从东边升起来,透过窗前的竹子照在床上,可是母亲不在了,床上空荡荡的,都是竹子的影子。我对月亮还是很有感受的,我从小就喜欢看月亮,仔细观察过月亮,上弦的月亮和下弦的月亮是不一样的:十五以前,初三、初四的时候,上弦的新月虽然也是个月牙,但是非常的新鲜,是很整齐的月牙。可是到了下弦的月亮剩下一点点的时候,就变得很模糊,给人残破的感觉,跟上弦的月亮完全不一样。“家人问我别来事,话到艰辛自酸鼻,忆昔婚后甫经年,夫婿突遭囹圄系。台海当年兴狱烈,覆盆多少冤难雪,可怜独泣向深宵,怀中幼女才三月”,这是说我到台湾以后的一段遭遇。

1979年在北京故居与大弟叶嘉谋(左)同练太极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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