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泰伯》“启予足,启予手”一句,注者多联系“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解释为曾子叫小徒查看一下,是否因病致有毁伤。此说殊无意味。刘宝楠《论语正义》:“揆《古论》之意,当谓身将死,恐手足有所拘挛,令展布之也。”曾子是要“小子”趁自己死之前,动动他的脚,动动他的手。其意若云:现在我还活着,还能知道,你所接触的也是一个对此还能知道的活人;等到我死了,你接触的就是一个死人,他不存在了,什么也不知道了。《檀弓》里乐正子春说“自吾母而不得吾情,吾恶乎用吾情”,正是明白了这一点。我想起张爱玲在《年青的时候》中所说:“活人的太阳照不到死者的身上。”
孔子死前对子贡说,“尔来何迟也”,也是差不多的意思。子贡听到孔子的歌儿,“遂趋而入”,但孔子还是有所埋怨。他是希望能和这位深深理解自己的学生——读《论语》中子贡关于孔子的议论,当能体会这一点——多相处一会儿,然而他也知道,这已是不再可能的了。
前面提到孔门的积极,庄子的超脱,我都能懂得 ;但我更在意的却是孔门师徒话语里的这种“现实性”,——他们道出了人类无法逾越生死的永恒悲哀。
母亲从前写信对姐姐说:
“记得我‘文革’后第一次去杭州,路上经过无锡,买了蜜汁的豆制品,自己舍不得吃,要回北京留给你们吃,车上又热,我总折腾这点豆制品,对过的八十老太说:你自己吃了吧。孩子都年轻,有的是机会吃,你应该多考虑自己。’那时我还不理解她的话,是的,做母亲的只要能享受一点就想到孩子。”
在她身后读到这番话,我备感心酸。母亲去世之后,我一样接一样地想着我或她在她生前没有做的事情,心中多有遗憾。由此接着又想到,所有事情差不多都是那时可以做的。假如做了,也就不再是遗憾。没做,就没有再做的机会了。死亡断绝了死者的一切,也断绝了生者与死者之间的一切。她的所有现世的愿望再也不能实现,我们有关她的所有现世的愿望同样再也不能实现。
生死之间,与其说是界线,不如说是隔绝。无论“给予”,还是“接受”,都不再可能。无论已经去世的母亲,还是仍然活着的我,两方面的机会都被死亡剥夺了。
死不仅仅是停止,死是消亡。
周作人译《陀螺》一书收有《杂译希腊古诗二十一首》,其中无名氏所作云:
“人生都是如此,只是机运罢 :/你如先得了,这便是你的;/你如死了,都是别人的,你就没有分了。”
谷崎润一郎在《〈异端者的悲哀〉前言》中也说:“死是 n·thing,是无,而生总归是 s·mething,是有。纵使磨难再大,s·mething 肯定比 n·thing 好得多。”
形容死亡的成语很多,还以“香消玉殒”最能体现死的本义,尽管它通常只用来比喻美丽女子的辞世。这四个字道尽了曾经如此鲜活、如此宝贵的生命丧失消逝的过程——那么迅速,可又那么漫长。终于不见踪影,无从追寻。
我说孔门师徒所言体现了人类永恒的悲哀,这话本身包含着一种自我解脱 :既然人皆如此,古今无异,那就不是谁要独自面对的问题,从而减轻一点沉重之感。弗朗茨·卡夫卡说:
“死亡的残忍之处在于,它带来了终结时真正的痛苦,但却没带来终结。”(《第四本八开本笔记》)
在他眼中,人类有如一根前赴后继的链条,死亡只是连接它的一个个环节。他的感受当然更其沉重。然而事实就是如此:只有个体之死,而至少到现在还没有人类之死。无论如何,具体到某一个人的死,并不是“人类”、“永恒”之类的话所能给予劝慰——包括自我劝慰——的。《论语》里数次描述孔子对于他最喜欢的学生颜回之死的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