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莫言:在生活中,有时我是一个旁观者(5)

四分之三的沉默:当代文学对话录 作者:傅小平


莫言: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荒诞?在我们这个社会里,这是很难说清楚的东西。在现实生活当中它们的界限就是模糊的。荒诞有时候恰恰是我们在生活中所能看到的真实。就拿小说中那个“堂吉诃德”小饭馆来说,陈鼻在里面扮演堂吉诃德的情节是我的虚构,但现在哪个城市看不到借小说人物命名,并且刻意营造这种气氛的酒馆呢,北京的“万家灯火”门前就有装扮成古代武士的形象。我在瑞士一个咖啡馆碰到过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咖啡馆里有一张椅子据说是列宁坐过的,你坐上去就得多付一欧元。侍者知道我是从亚洲来的,就说:“你是从列宁的家乡来的,就免收你一欧元。”我想他们之所以这么理解,是因为我来自和苏联一样的社会主义国家吧。文化现在都产业化了,成为各种有形无形的资源。去日本,要入住川端康成写《伊豆的舞女》的那个房间,就要多付几千日元。可见全世界都这样。

傅小平:要理解这部小说,姑姑宣布退休的那晚,醉酒后误入洼地被无数青蛙包围、袭击的情境很关键。相关新闻、评论都注意到了这一细节,但很多理解都偏向于认为这是姑姑对于自己行为的一种下意识的悔悟,其中包含了赎罪的意识。我个人感觉不完全是,我觉得在姑姑这个真实的梦境里,透露出了她对性的恐惧和幻想,也可以说是一种性的觉醒。总体上看,在小说中,姑姑近乎是一个没有性别或者说是过于压制了性别观念的人,这本身就有点不合理。

莫言:没有性哪来生育,性和生育本就是紧密相连的。姑姑年轻时生活的那个年代,我们国家希望消灭性别界限,把所有的女人都塑造成没性感觉的人。生活在其中的女性,也会自觉地以为自己身上体现出性特征是可耻的,因为那是代表资产阶级的东西。当然这并不能说她们就没有性意识、性幻想。

说到姑姑的梦境,我创作时就当它是一场噩梦,没想更多别的。在我的感觉里,青蛙的大腿和女人的大腿是一模一样的。小时候见到村民们饥饿时抓青蛙吃,咔嚓一声去掉青蛙的头,抓住青蛙修长、白白的腿就往嘴里送,让我不由产生一种恐怖的联想,所以我从来不吃青蛙。从这个角度去理解,姑姑的梦境,可能包含着性的意味。

当然,小说命名为“蛙”,从本意上讲并非探究性意识。在我的老家,蛙是一种神物,是多子的象征。蛙和娃娃的“娃”、女娲的“娲”,发音也相似。所以,小说中,姑姑对蝌蚪说:为什么“蛙”与“娃”同音?为什么婴儿刚出母腹时哭声与蛙的叫声十分相似?为什么我们东北乡的泥娃娃塑像中,有许多娃娃都怀抱着一只蛙?为什么人类的始祖叫女娲?这说明人类的始祖是一只大母蛙,人类就是由蛙进化而来,那种人由猿进化而来的说法是完全错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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