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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炜:要清醒,要有一只不太糊涂的耳朵(11)

四分之三的沉默:当代文学对话录 作者:傅小平


傅小平:某种意义上,也和感动的“贬值”有关,曾经被推崇的浪漫、抒情等,都被视为不真实的,也因此越来越淡出写作者的视野。

张炜:“浪漫”在我看来更多的不是创作方法,而是艺术本来就有的质地。没有飞扬的想象、激越的心灵,哪里还有艺术的酿造?从现实到艺术是一个心灵酿造的过程,发生的是化学变化而不是物理变化。不能将现实生活当成酿酒的粮食,否则这种“现实”对写作者也就失去了意义。所以说,缺乏浪漫情怀的写作者,不可能是真正的艺术家。就写作学的意义来推论,甚至可以说艺术是没有“现实主义”的,而只有“浪漫主义”的。当然这样讲并不妨碍研究者的学术说辞,也不妨碍他们从作家作品的外部色彩上作出某些界说和概括。

傅小平:艺术没有“现实主义”,只有“浪漫主义”。这一说法可视为对近年“浪漫主义”被污名化、妖魔化的一个有力反击。印象中,国内还一度流行过一本《论无边的现实主义》。单从书名上理解,罗杰·加洛蒂的这本著作要表达的主旨与你说的相反——艺术是只有“现实主义”的。两相对照,你怎么理解?

张炜:没有看过,不知道。凭我的观察和体验,“现实主义”只是一种外部色彩,诗性写作的内在本质并非如此。“现实”没有经过酿造,一定不会是艺术。

傅小平:可能是源于小说本身的诉求,或者受了非虚构写作热的影响。眼下写作都特别强调真实。事实上,你也多次谈到真实,谈到要依据生活的真实来写人物,写故事。但真实这个概念,很多时候是经不起推敲的。你说有客观存在的真实吗?或许所有的真实,都只是每个人理解中的真实。也就是说,作家依据真实的面貌实事求是写出来的真实,很可能并不真实。余华在《虚伪的作品》里,就对这种真实提出了质疑。再比如,按一般意义上真实的标准,你在《芳心似火》中写到的一些故事,很难说是真实的。对此,可否展开谈谈?

张炜:我前边曾把文学作品和现实生活的关系比喻成酒和粮食的关系。从现实生活变成文学作品,其实是一种神秘的酿造过程,需要再次强调的是,这中间发生的是化学变化,而不是物理变化。文学与现实不是真实与否的问题,而压根就不是同一种东西。也就是说,粮食压得再紧再密,也不是酒,因为没有发生化学变化。所以说只要是没有经过心灵酿造的所谓“文学”,都不是真正的文学。对于文学阅读来讲,那些要享受美酒的人,给他再多粮食都不能让他满足。

傅小平:我的理解是,文学意义上的真实有赖于个人的体验,而体验的过程就是产生“化学反应”的过程,体验越宽广越深刻,就会越接近真实。在《行者的迷宫》里,你提到葡萄园在很多外人眼里是充满浪漫想象的这么一个“桃花源”,但对劳作者来说,这意味着一份沉重而又艰辛的生计。我想这是躲在密室里凭着天马行空的想象,凭着网上得来的种种资料而编织故事的写作者们所无从想象的。在你看来,这种体验对于作家写作,乃至对其人格的塑造,有着怎样的重要性?

张炜:没有真实的生活经历,没有漫长曲折的现实生存历练,所有的“想象”(酿造)都是空谈。任何酿造都要依赖“现实”的粮食。凭空想象就等于无粮造酒,这种酒是害人的,更不会是醇厚佳酿。一个人也只有历尽收获和种植粮食的艰辛,才会珍惜这种酿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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