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书命名为“对话录”,也因为对话能让我保持基本的诚实。经常被朋友问到为什么不写写批评文章,这问话里的意思是,这些对话中有一些提问,把它独立出来再做些补充和阐释,就可以写成一篇篇独白式的批评文章了。这样省力的事情,何乐而不为呢?我一般会找理由说,我想表达的,在提问里都表达了,再展开就重复了。但往深处想,很可能是我的审美感觉,正如苏珊·桑塔格在一本书里写道,她所写的——还有她所做的——一切都必须是艰难地从错综复杂的状态的感觉中获得的。而这种感觉,对我来说又如网一般相互联结的多个面向。面对一个文本,就是面对一个完整的世界,如果只是从一个或几个面向切入,就会牺牲这种感受的全息图景,这会背离我面对一个文本时生成的原初的真实感受,对话却能让这些感受最大程度留存。而换个角度看,我服膺尼采说的,最最深刻、最最丰富的书籍总是拥有一些类似帕斯卡尔《思想录》中具有格言特点的突如其来的思想。于是,他自己所有的书,所有的章节,都只是一个个段落的集锦。米兰·昆德拉说,那是尼采“为了让一个思想由一口气息说出;那是为了照着它当初迅速地连蹦带跳地来到哲学家脑中的那个样子把它固定于白纸黑字”。而这一个个段落也未必是没有抵牾的,我要做的是让这些随话语的机锋不断变换着面貌的对话成为矛盾的统一。这正应了桑塔格在谈到自己运思的过程时说的:这个,对;但那个也对;其实并不是不一致,而更像是转动一个多棱镜——从另一个视角来看某件事。而让一个个文本透过多棱镜,在当代文学的长廊里留下丰富斑斓的光影,这是诚实的对话有可能做到的。
我珍视对话,还因为这合乎我对于这个世界的美好意愿。要我说,对话如果说有什么重要性,就是它给我们提供了弹性碰撞、自由争论和激发思考的空间。我们渴望栖居的世界,从根本上说是对话性的,由对话才会走向真正的包容与理解,而文学因其天然的民主性、多元性、开放性,为自由平等的对话提供了最好的场域。文学的创造重要若此,正如乔治·斯坦纳感叹:“如果能焊接一寸《卡拉马佐夫兄弟》,谁会对着陀思妥耶夫斯基反复敲打最敏锐的洞见?”但敲打依然是值得的,与创造媲美的会心的敲打更是可贵的。就像是《神曲》里于人生中途迷路的但丁,由古罗马诗人维吉尔的灵魂引领着穿过地狱、炼狱,得以遇见情人贝阿特丽切的灵魂,共享游历天堂的荣光。对话者正是那个引路人,在你的追索和敲打下,领着你奋力向上,若是最后有幸得到文学女神的青睐,恰可以一道探究文学创造的秘密和福祉。这并不是说对话者掌握着最终的阐释权,有时他甚至会迷惑于在对话中对自己的创造竟有如许的发现,但如是以阐释一种被批评或言说的对象同时在场而非被缺席表扬或审判的批评或言说,却无疑是值得珍视的。在对话里,你能看到对话者,亦即那个引路人在场,并真切地感觉到对话双方之间一种充满可能性与创造性的张力,这在当下不是太多了,而是太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