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对话需要听见,而沉默更需要听见。事实上,这本书最开始的书名即《听见》。在写了又废弃不用的一段文字里,我写道:倘是缺乏被经验到的更为开阔的视野,缺乏被反思过的坚实的价值坐标,再多的所见,也只会在你的眼皮底下溜走且不留一丝踪迹。也正因如此,我们需要听见。我也确信我听见了什么,而我的听见,部分也是因为把一些想见的、看见的,转化成了听见的,就好比是,从稍纵即逝的一闪念里“听见”遥远的回响,从树枝的轻微颤动里“听见”风的声音。
而我的渴望听见,也是因为世界需要“听见”。因为很多的“听而不见”,世界陷入无边的荒芜与孤寂;因为很多的“听而误见”,最初的谬误,会被无数级放大,终成了无关真相的谣言和谎言;因为很多的“听而浅见”,生活的复杂性,于在无限简化和抽空的结论里变得空空荡荡;因为很多的“听而娱见”,一切都被戏说,而我们也终将在这日甚一日的娱乐的掩盖下,所见只是一片苍茫茫的虚无;因为很多的“听见”当没“听见”,那些应当被尊奉的价值和原则隐匿不见了,剩下的只是我们的苟且,以及在我们的苟且中失落了尊严的世界。
如此,似乎陷入了循环论证的怪圈:我试图“听见”,却是因为很多的听不见,而如果说我“听见”了什么,正是因为我始终心存对听不见什么的疑虑。我听见的,并不常是那些诗意的景象:群山回响、万籁俱寂、风吹日落,抑或是静水流深。我听见的,常是枯枝在劲风里的撕裂,浪花撞碎在冰山上的钝响。这种种如同暴雨将至的震惊的体验,也注定了我的很多“听见”,并不是印证了自己所想、所愿的“听见”。往往最初的期望,总会变成诘问。我所做的只是悬置决绝的判断,让确信变成怀疑,让结论变为前提,让很多看似已完成的事物,在行将结束的地方重新开始。
于是有了这本近年部分对话的结集。我不曾追随前辈职业记者的风范,面对要采访的人物,放好录音笔,摊开笔记本,然后做轻松状:说吧,让我们从头说起。我渴望的是那种紧张,与真正的创造相媲美的那份扣人心弦的紧张。我会充满歉意地说:说吧,从中间说起。让我们把所有的成见统统抛开,在枝叶披拂、藤蔓交缠的丛林里,走出一条无人走过的林中路来。
我也无意于以我并不纯熟的抒情笔触,记下每个对话者的笑声泪影。这自然是因为对于每个对话者,在我之前已有很多的印象记录。在我之后,还会有更多的印象记录,而每一个对话者的荣誉,归根结底只是围绕他的名字聚集起来的或有几分精确,更多是误读的印象记录的叠加和呈现。我不想,也无须再为这些对
话者的荣誉添加注解。而在另一个意义上,是因为我相信,他们不可复制的形象,一定隐藏在他们的声音里,正如我相信,对于任何一个真正的创造者而言,他最自然的性情,一定是体现在作品里,而不是在作品之外的任何地方。
七
一本书的出版,是一个小结,也是一次重新出发。我想起《了不起的盖茨比》的结尾:“所以我们继续奋力向前,逆水行舟,被不断地向后推去,直至回到往昔岁月。”我知道我们的向后推去,并不是要回到过去,而是包含了现在和未来维度的一次次回溯。
因为真正的“沉默”,真正的“听见”,在世界深处,在心灵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