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带着一颗受了伤害的心离开北京回四弟家中去住了,我致信三弟希望母亲能到北京来住。这是一九八五年的事。算起来我又六年未见母亲了。父亲的走,使我更加想念母亲。我心中常被一种潜在的恐慌所滋扰,我总觉得一个不可避免的事实伏在距离我很近的日子里,当它突然跃到我跟前时,我不知如何承受那悲哀和内疚和惭愧。
母亲便很快来到了北京。
母亲是感知到了我的心情么?
我和妻每夜宿在办公室,将我们十三平方米的小小居室让给了母亲和安徽小阿姨秀华和我们三岁半的儿子。一老一少两个女人和一个孩子夜夜挤在一张并不宽大的硬床上。
母亲满口全是假牙了。
母亲的眼病是更严重了。
“你是她什么人?”
在积水潭医院眼科,医生对母亲的双眼仔细检查了一番后,冷冷地问我。
“儿子。”
“为什么到了这种地步才来看?”
我无言以对。我知道弟弟妹妹们为了治好母亲的眼睛,已是付诸了许多儿女的义务和孝心。我也听出了医生话中谴责的意味。
“眼翳是难以去除了,太厚,手术效果不会理想的,而且也极可能伤到瞳仁……”
“那……至少,是应该植假睫毛的吧?……”
可怜的母亲,双眼连一根睫毛也没有了!丧失了保护的眼睛常被炎症所苦。
“应该想到的事,你不认为你想到得有些晚了么?眼皮已经这么松弛了,植了假睫毛还是会向内翻,更增加痛苦。”
“那……”
“多大年纪了?”
“六十七了。”
“哦,这么大年纪了……开几瓶常用药水吧,每天给你母亲点几次,保持眼睛卫生……这更现实些……”
我搀扶着母亲,兜里揣着几瓶眼药水,缓慢地往医院外面走。
默默地我不知对母亲说什么话好。十五岁那一年,我去到母亲为养活我们而挣钱的那个地方的一幕幕情形,从此以后更经常地浮现在我脑际,竟至使我对类似踏破缝纫机的一切声音和一切近于褐色的颜色产生极度的敏感。
“儿,你替妈难过了?别难过,医生说得对,妈这么大年纪了,治好治不好的又怎么样呢!……”
八岁的儿子,有着比我在十五岁时数量多的“书”——卡通连环画册、《看图识字》《幼儿英语》《智力训练》什么的。妻的工资并不高,甚至可以说是“低收入阶层”,却很相信“智力投资”一类宣传。如这等样的书,妻也看,儿子也看,因为妻得对儿子进行启蒙式教育。倘我在写作,照例需要相对的安静,则必得将全部的书摊在床上或地下,一任儿子作践,以摆脱他片刻的纠缠。结果更其值得同情的不是我,而是他那些“书”。
触目皆是儿子的“书”,将儿子的爸爸的“读物”从随手可取排挤到无可置处,我觉得愤愤不平,看着心乱。既要将自己的书进行“坚壁清野”,又要对儿子的“书”采取“三光政策”。定期对儿子那些被他作践得很惨的“书”加以扫荡,毫不吝惜。
这时候,母亲每每跟着我踱出家门,站于门口,望我将那些“书”扔到哪儿去了,随后捡回。如是频频,我不知觉。
一天,我跨入家门,又见满床满桌全是幼儿读物的杂乱情形,正在摆布的却不是儿子,而是母亲。糨糊、剪刀、纸条,一应俱全。母亲正在粘那些“书”。那些曾被儿子作践得很惨被我扔掉过的“书”。
母亲唯恐我心烦,慌慌地立刻就要收起来。
我拿起一册翻看,母亲粘得那么细致。
我说:“妈,别粘了。粘得再好,梁爽也是不看的,这些书早对他失去吸引力了!”
母亲说:“我寻思着,扔了怪让人心疼的不是……要不让我都粘好,送给别人家孩子吧,也比扔了强呀!”
我说:“破旧的,怎么送得出手?没谁要。妈你瞧,你也不是按着页码粘的,隔三岔五,你再瞧这几页,粘倒了啊!……”
母亲说:“唉,我这眼啊,要不寄给你弟弟妹妹们的孩子,或者托人捎给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