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对于我,长白糕和蛋糕是一样好吃的东西。我已几顿没吃饭了,转眼就将蛋糕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
而母亲却发现,哥哥的胳膊肘、膝盖破皮了,正滴着血。当母亲替哥哥用盐水擦过了伤口,对我说也给你哥吃一块糖时,我连最后一块糖也嚼在嘴里了……
是的,我头脑中,只不过就保留了对这么一件事的记忆。某些时候我试图回忆起更多类似的事,却从没回忆起过第二件。每每我恨他时,当年他那种像娃娃鱼又像变戏法的少年的样子,就会逐渐清楚地浮现在我眼前。于是我内心里的恨意也就会逐渐地软化了,像北方人家从前的冻干粮,上锅一蒸,就暄腾了。只不过在我心里,热气是回忆产生的。
是的——此前我许多次地恨过哥哥。那一种恨,可以说是到了憎恨的程度。也有不少次,我曾这么祈祷:上帝呵,让他死吧!
并且,毫无罪过感。
我虽非教徒,但由于青少年时读过较多的外国小说,大受书中人物影响,备感郁闷、压抑了,往往也会像那些人物似的对所谓上帝发出求助的祈祷。
千真万确,我是多次憎恨过我的哥哥的。
我上小学三年级时,哥哥已经在读初三了,而我从小学四年级到六年级的三年里,正是哥哥从高一到高三的阶段。那时,我身下已又有了两个弟弟一个妹妹。而实际上,家中似乎只有我和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四个孩子。除了晚上,年、节和星期日,我们四个弟弟妹妹平时是不太见得到哥哥的。即使星期日,他也不常在家里。我们能见到母亲的时候,并不比能见到哥哥的时候多一些。而是建筑工人的父亲,则远在大西南,某几年这一省,某几年那一省。从我小学一年级的时候起父亲就援建“大三线”去了——每隔两三年才得以与全家团圆一次,每次十二天的假期。那对父亲来说,如同独自一人的万里长征,尽管一路有长途汽车和列车可乘坐,但中途多次转车,从大西南的深山里回到哈尔滨的家里,每次都要经历五六天的疲惫途程。父亲的工资当年每月只有六十四元,他每月寄回家四十元,自己花用十余元,每月再攒十余元。如果不攒,他探家时就得借路费了,而且也不能多少带些钱回到家里了。到过家里的父亲的工友,曾同情地对母亲说:“梁师傅太仔细了,舍不得买食堂的菜吃,自己买点儿酱买几块豆腐乳下饭,二分钱一块豆腐乳,他往往就能吃三天!”
那话,我是亲耳听到了的。
父亲寄回家的钱,十之八九是我去邮局取的。从那以后,每次看着邮局的人点钱给我,我的心情不是高兴,而竟是特别的难受。正是由于那种难受,使我暗下决心,初中毕业后,但凡能找到份工作,一定不读书了,早日为家里挣钱才更要紧!
那话,哥哥也是当面听到了的。
父亲的工友一走,哥哥哭了。
母亲已经当着来人的面落过泪了,见哥哥一哭,便这么劝:儿子别哭,你可一定要考上大学对不对?家里的日子再难,妈也要想方设法供你到大学毕业!等你大学毕业了,家里的日子不就有缓了吗?爸妈不就会得你的济了吗?弟弟妹妹不就会沾你的光了吗?……
从那以后,我们平常日子见到哥哥的时候就更少了,学校几乎成了他的家。从初中起,他就是全校的学习尖子生,也是学生会的和团的干部。他属于那种多项荣誉加于一身的学生。这样的学生,在当年,少接受一种荣誉也不可能,那是自己做不了主的事。将学校当成家,一半是出于无奈,一半也是根本由不得他自己做主。我们的家太小太破烂不堪,如同城市里的土坯窝棚。在那样的家里学习,始终保持全校尖子生的成绩是不太可能的,所以他整天在学校里,为那些给予他的荣誉尽着尽不完的义务,也为考上大学刻苦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