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老太的脸仍然拉得很长,一把拿过病历,前后翻了5分钟才开腔:“庞龙你别当和事佬,我不是非要批评谁,也不是不批评人就不会讲话。他们夜班之所以有时间把孕妇推到手术室,又打麻醉又消毒又找人帮忙托胎头,自以为行云流水挺麻利,都得亏了这个孩子在他妈肚子里一直争气,都得庆幸这个孩子命大,他没有出现缺氧,没有出现宫内窘迫。我看病历记录了,从决定手术到打麻醉捞出孩子一共30分钟。别以为你们剖宫产技术好,别以为没撕裂子宫没大出血就英雄了,要是当时胎心不好,掉到七八十次持续十分钟都不恢复,我看你们来不来得及去剖宫产。你们要把大肚子折腾到平车上,坐电梯送到手术室,就是不打麻醉只用局麻药,再加上和家属谈话签字的时间,动作再快也得十分、二十分的吧?出来的孩子要是重度窒息一声儿不哭,看你们傻不傻眼!”
谁都不吱声。说实话,真要碰到许老太说的这种情况,我们就都得傻眼,老北京话也叫“瞎咪”了,想哭都找不着调。阴道助产需要过硬的基本功,一旦孩子有宫内缺氧,必须马上娩出的时候,如果医生能够手转胎头纠正胎位并且配合产钳或者吸引器,绝对是能把孩子最快生出来的真功夫。
“生孩子哪儿有不疼的,你生过你就有发言权了?”庞龙打破了僵局,许老太却没有歇火,反而更猛烈地开炮,“我没生过孩子,也没当过母亲,但是作为一个产科医生,我知道分娩的阵痛是暂时的,若是留下后遗症却是终生的。如果你们不重视阴道助产,不会转胎头纠正胎位,只会一味地剖剖剖,真要是哪天碰到胎心不好的孩子就因为你们技术不熟练,或者是像你这样本身就抵触阴道助产的产科医生,因为缺氧窒息日后发生脑瘫等后遗症怎么办?你有没有想过这些家庭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到底是哪头儿大,哪头儿小?手转胎头是残酷,是疼,可是这技术救了多少孩子的命你知道吗?旧社会炕头上因为胎位不正生死多少孩子你知道吗?活活憋死多少大人你知道吗?你自己疼过也怕孕妇疼是剖宫产的理由吗?你这是在替自己的不作为找借口,真正懂得心疼病人的大夫不是这样的,你这是妇人之仁!妇人之仁!”
许老太说最后四个字的时候,用右手食指的第二指间关节响当当地敲着木制办公桌,在窄小的办公室上方,她因为激动而略微颤抖的声音和着敲击桌子的当当声搅扰在一起,绕梁不去。
当时的我二十出头,凡事追求完美,对于一个从小就处处希望大人表扬的女生敏感的小心思来说,每每遇到这样的场景,感觉都非常残酷,内心也相当地难受。哪怕批评的不是自己,都会在梦里重复听到那指间关节敲在木头桌子上“当当当”的声响,任凭多少岁月流年滑过,都淡化不掉,挥之不去。
交完班,因为心里替琳琳和车娜各自捏着一把汗,使得围观的我一点都不轻松,小脸吓得煞白,小心翼翼地跟在领导后面查房。查完房,我到办公室找庞龙签病历首页,小心翼翼地问:“庞老师,您说万一碰上百年不遇的脐带脱垂或者胎心突然就不好了,咱们把产妇从八楼弄到一楼的手术室,先打麻醉,再等药物起效,那孩子不就九死一生啊?将来真要碰上这些万分紧急的情况可怎么办才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