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窦经常会在得意忘形或者精神极度放松的时候,向我等屁民小大夫信口雌黄地狂抽臭扁一顿协和,以维护一下自己这个当地妇产科主任苗子和男人的小尊严。对此,我已经司空见惯,从来不驳斥他,一是觉得他说的确实在理,二是觉得他也不容易,需要一个发泄的出口。窦医生人到中年,正值事业的上升期,抛妻离子来我们协和进修,其实说白了就是一个高级劳动力。协和妇产科的运转离开他们这些进修医生和硕士博士研究生立马瘫痪。进修医生和我们住院医师干完全一样的活儿,一分钱劳务费没有,白白打工一年,家里医院停发工资,在北京还要自己花钱租房子,拎着饭盆吃食堂,给协和缴纳巨额进修管理费,至于能学多少东西全看自己的勤奋程度、天生悟性,还有天地造化了。
老窦说:“丫头你真是很傻很天真,你以为我都学会了,流程和用药都记在小本本上了,就敢接手这种危重病人吗?妊娠期突发的急性重症脂肪肝那是什么病?起病急,病情重,病死率极高,九死一生的恶病,到了协和也不见得每个都能救活过来。病人要是死在你们协和了,家属会觉得这是命中注定,天命不可违,觉得自己也尽力了,人送到协和愣是没救活过来,也没什么好埋怨、抱怨和自责的了。结了账,收了尸,说不定还终生感激你们,不管怎么说,你们给收住院了,也尽力救了,虽然没救活。病人要是死在我们下面小医院试试,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事儿,你这种名牌医科大学象牙塔念出来,又直接空投到协和这种医学殿堂的天之骄子保准没见过。医院门口停尸体、放棺材、摆花圈、设灵堂的事儿,老百姓都玩得溜着呢。”
“为什么不打官司做鉴定?人民法院为什么不利用?搞这些污七八糟的事儿干什么?”对老窦说的这些事,我感到非常疑惑。
“医院要是说,咱们也别争谁对谁错,干脆做尸体解剖,死因一清二楚,要是医院有错一定愿打愿罚。可人家属就是不同意尸检,中国人是死者为大,死后都要留个全尸,人家就认准了,病人是走着进你们医院的,怎么就躺着出去了?病人送来时候还有气儿,怎么到了你们医院反而给治没气儿了呢?医院要是说,要不您告官吧,是非曲直自有法律公正。人家还就不通过公检法,那多费事儿,折腾个一年半载,别说拿不到几个钱儿,还可能根本拿不到钱,倒搭律师费和时间成本。反正就是和你闹,不闹腾走个十万八万拿回家绝不罢手。”
“真有这事儿吗?”这些事对我来说特别新鲜,于是接着问下去。
“当然有,我来进修之前,我们医院就出过这么一档子事儿。一个心脏病的大肚子临产,下面一阵接一阵宫缩,上头一阵接一阵呛咳,嘴里满是粉红色泡沫痰。先去乡里卫生院,卫生院说我们只能接收正常产妇生孩子,你已经心力衰竭了,快点转院吧。到了镇里卫生院,人家说我们这儿没氧气,你赶紧往上级医院转吧。结果折腾到我们医院的时候,孩子头都露出来了,进产房就生了,大夫这边刚断了脐带,大人那边就不行了,内科、麻醉科、ICU都到场了,怎么抢救都白扯,还是死了。
“生下的是个男孩,老太太把孙子抱回家去了,大人尸体就一直在医院里扔着。我们说先放到太平间冻起来,其他事儿再商量。但是家属坚决不同意,她男人开口就要三万块钱。龙哥你给评个理,这种病人死了,赖得着我们医院吗?他老婆是先天性心脏病,本来就不能怀孕。她自己没有医学常识也就罢了,就算怀上了,也该到医院做产前检查吧?医生也有机会告诉她,这种情况绝不能再继续怀下去,尽快做流产拿掉才能保命。可是这些农村人哪里知道什么是产前检查,从来都是肚子疼要生了才往医院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