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柔
我的早晨从五点开始,而冬天未尽的窗外还满是黑暗,我从床下摸出手机,手指一按,世界亮了。这个时候,不知道陈燕在做什么,她说她每天凌晨三点就醒了。
人是恐惧黑暗的,所以我们醒来的第一件事总是要让眼前亮起来,飞蛾宁愿扑火也不愿意当瞎蛾子乱撞,这是习惯。黑暗对于我们就像一件熟悉的衣服,习以为常脱穿自如。可是陈燕看了四十年黑暗,全黑里的疼痛没人知道,只有她在独自打磨,四十年过去,连疼痛都有了一种令人感慨的光泽。
陈燕画画,在宣纸上挥毫泼墨,我不知道她靠什么来揣摩毛笔上色彩的深浅,我没问过。她会把她画的画拍下来通过微信发给我,然后问:“行吗?”这试探的问话里是有期待有忐忑有深意的,我说:"荷花的叶子可以再生动一些。”然后她再画,再问:“这次呢?”其实对于一幅画,我们心里有各自的期待。就像她问我,蓝天的兰和海的兰到底有什么区别?蓝天的兰、大海的兰和你衣服的兰一样吗?兰色是什么颜色?
当你把一个颜色解读到最后,词汇是穷尽的,又该怎么描述呢,黑暗对兰色的想象?
她说:“我要是能看看我画的画就好了。”我,沉默。
我很喜欢陈燕画的猫,最普通的黄花狸猫。她从小一直摸着猫的形态,时间长了心里就有了细致的轮廓,你怎么也难想象那是出自盲人的笔下。她画画的时候会在宣纸上扔出几块小瓷片,啪啪啪地飞出,如同暗器落在纸上,这些小瓷片,就是她纸上定位的标识。陈燕左手在纸上摩挲着,右手里已经着墨的笔下开始有了猫的痕迹。
陈燕用同样的方式抚摸生活,久了,黑暗中有了扎实的城堡。
她把手臂伸进自己的生活,不停地掏啊掏啊。她掏出了浓稠的黑暗,掏出了心里的光亮,掏出了如蜂蜜一样的甜。陈燕太用力了,用力地与这个婆娑世界保持同步,她不摸索。为了不摸索,她用微笑在你的视线里捂住自己的遍体鳞伤。倔强地站在黑暗尽头,脸迎着阳光。
所以自始至终,我也无法把陈燕和“盲人”这个词汇放在一起。她超常的记忆力和听力已经在黑暗边界开疆扩土,变得像雷达一样敏锐准确。一个七拐八绕的陌生地方,我拿着地图都找不到原路,但她只要走过,就能找回去。她一边引领着我,一边轻易说出路两旁的商店和建筑,我大惊,她得意地说:“你边走边说,对于你也许是闲聊,但你说过的话,走过的路我全记在心里了。”陈燕,就是这么给自己人生导航的,我相信她的心里能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