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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宗教是生死无悔

灵魂的台阶 作者:王石


9月15日,晨,鼓声,低沉悠长的喇叭声。

宾馆对面是著名的扎什伦布寺。

顺着声音步入寺院。

扎什伦布寺全名为“扎什伦布白吉德钦曲唐结勒南巴杰瓦林”,意为“吉祥须弥聚福殊胜诸方州”,是后藏最大的寺庙,黄教六大寺院之一。1447年,由后来被追认为一世达赖喇嘛的根敦珠巴兴建,历时12年而成。17世纪初,罗桑确吉坚赞在此任法台时,受封四世班禅,从此扎什伦布成为历代班禅喇嘛驻锡之地。如今,十一世班禅长期在北京居住,而“金瓶掣签”选十一世班禅时落选的归桑旺堆,倒是居住于扎什伦布寺,享受“准活佛”的待遇。

眼前是典型的黄教寺院建筑,沿山势而起,宫殿错落密布,金顶红墙,占地15万平方米,周长3 000多米,十分壮观。建筑布局灵活,和汉传佛教寺庙注重对称很不同,多为多层方形平顶的碉楼式建筑。墙用石块砌成,基础深化入岩,坚固挺拔。在藏族风格之外,也融汇了汉族地区的建筑元素:歇山式金顶、飞檐和雕饰。建筑之间有狭窄的甬道相通,两面高墙,中间走人。

寺内收藏有两幅绢本《扎什伦布寺全图》,分别绘于七世班禅和九世班禅时期。图中殿堂楼阁错落重叠,数量众多,许多建筑已经无法在今天找到。

走过扎什伦布寺最早的建筑错钦大殿,转入汉佛堂,存有九尊青铜佛像,相传是文成公主入藏所带来。这里原来有历代班禅的舍利灵塔 8座,“文革”中五至九世班禅灵塔被毁,后来由十世班禅修建了一座合葬灵塔殿,取名“扎什南捷”。1989年,十世班禅在日喀则圆寂,国务院拨款修建“释颂南捷”灵塔。

扎什伦布寺内现有僧人800名左右,戒律甚严,从日常作息到衣着都有严格要求,每天凌晨6点是雷打不动的早会,令一些年轻僧人畏难还俗。

做一名合格的僧人相当不容易:扎什伦布寺每年招收学徒两次,每次招收20~30名,以学徒身份学习一年,背诵指定的经文138页,一年期满,考试合格后才算正式入寺僧人。

入寺后仍需继续学习1~2年,科目增加到七个,即藏文、汉文、语法、正字法、写、读和戒律36条。学完后考试,单科成绩均在60分以上为及格。不及格的分到各德参从事体力劳动,及格的则分到三个扎仓继续学习。显宗从低到高有日真、日钦和噶钦三个等级,取得噶钦后,要继续学习密宗,又有吉仁和卓仁两个等级。

在藏人心目中,僧人仍被认为是最好的职业之一。一些藏族人把一整年辛苦劳作得来的收入一半以上供给寺庙和活佛,自己过着温饱不足的生活。而每年元月和2月的法事活动,要耗去布达拉宫年收入的62%,显示出宗教在西藏社会生活中的重要地位。

在西藏旅行,不时看到藏传佛教信徒沿路一步一磕头,每一拜都是全身匍匐,念六字真言,虔诚可鉴。许多信徒会用几个月时间,从遥远的康巴一路“磕长头”到拉萨三大寺,风餐露宿,朝行夕止。有时则是围绕神山、圣湖、寺庙拜一圈,也要坚持数日乃至数十日。在我们看来,这几乎是过分的虔诚。

藏传佛教的特色,不仅表现在生活习俗、服饰、饮食、起居、礼仪、建筑、艺术等方面,更表现在哲学、道德、价值观等意识形态方面。

佛教把生和死看成一体,死亡只是另一期生命的开始。有一位藏传佛教上师说,在他看来,对死亡的看法有两种误区,一种认为死亡就是毁灭和失掉一切,恐惧死亡;一种认为死没有什么大不了,轻视死亡。他说,如果我们做了正确的事,死亡的来临就不是失败,而是胜利,是生命中最尊贵和最光荣的时刻。

藏传佛教有一本《西藏度亡经》,曾经被瑞士心理学家荣格推崇备至。书中认为,生死持续轮回,人应该通过修炼,抓住死亡和转世之间的中间状态的机会,求得解脱。

所以,人应该为死亡未雨绸缪,不能到临死时才思考人生,毫无准备。而应该时刻准备好面对死亡,求得永恒的解脱。“这种反省可以让我们在一息尚存的时刻,充分利用我们的这一生;也让我们在死亡的那一刻,不至于悔恨或自责虚过此生。”藏传佛教的密勒日巴尊者说:“我的宗教是生死无悔。”

密勒日巴是11世纪的藏传佛教大师和诗哲,他曾写下许多生动的诗歌来宣扬佛理。与其他大师均被尊为佛或菩萨化身不同,密勒日巴自称只是一个凡夫俗子,“此生此世因刻苦修炼而得成就”。

和他正好相反,17世纪一个被认定是转世活佛的藏族少年,天生就有超人的资质,身负神秘的使命,却选择了“刻苦修恋”。他的诗歌写道:

我的意中人儿,

若是要去学佛,

我少年也不留在这里,

要到山洞中去了。

我往有道的喇嘛面前,

求他指我一条明路。

只因不能回心转意,

又失足到爱人那里去了。

我默想喇嘛的脸儿,

心中却不能显现;

我不想爱人的脸儿,

心中却清楚地看见。

若以这样的“精诚”,

用在无上的佛法,

即在今生今世,

便可肉身成佛。

这就是被民间称为“风流活佛”的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他留下许多诗歌,描写自己身为活佛和凡人的双重生活,其中大多是描写男女欢爱离怨的情歌。光是看这几句诗,说他“叛经离道”也不算过分。传说仓央嘉措在布达拉宫开了一个旁门,到晚上就偷偷溜出宫外与情人私会,天亮前再回到宫中。有一次夜里下雪,人们顺着足迹找到他情人的居所,才发现了这个秘密。

这还不算,仓央嘉措又似乎在诗歌中坦然地承认了这个“惊天秘密”:

人家说我闲话

自认说得不差

少年的轻盈脚步

踏进了女店主家

在教规严谨的黄教上层核心,何以出现仓央嘉措这么一个异类呢?后人解释:“六世达赖以世间法让俗人看到了出世法中广大的精神世界,他用最真诚的慈悲让俗人感受到了佛法并不是高不可及。”难不成这个悱恻缠绵、才华横溢的活佛的一生,也暗示了藏传佛教的某种深邃佛理?

1682年2月,五世达赖喇嘛圆寂。当时西藏政局复杂,担任第巴摄政王的是五世达赖的亲信弟子桑结嘉措,处在西藏贵族、蒙古贵族、清朝中央等几种势力博弈的旋涡中,桑结嘉措作了一个决定:隐瞒五世达赖的死讯,密不发丧15年。直到1696年,康熙皇帝征讨叛乱的准噶尔部,偶然得知五世达赖已死多年,雷霆震怒。桑结嘉措一边认错,另一边推出14岁的少年仓央嘉措,声称他就是五世达赖的转世灵童。

桑结嘉措解释,他早在14年前就选好了转世灵童,并进行多年的秘密教育和培训。或许更有可能的是,在正式进入布达拉宫之前,仓央嘉措的整个少年时代都是在自由烂漫的民间环境中度过的,民间的种种浪漫传说,甚至男欢女爱的场景,都可能影响他的性格形成。而且,他的父母都是贫苦的农奴,信奉红教,红教教规并不严谨,允许僧徒娶妻生子,与他后来一步登天升入核心的黄教严禁僧侣接近妇女的清规戒律截然不同。

隔绝于深宫中,学经生涯又繁重枯燥,可能使年轻的活佛产生逆反心理,让自己懒散放任,与其他宗教领袖的关系越来越疏远。他只是名义上西藏政教合一的领袖,实权却掌握在桑结嘉措手上,当时处于多种势力冲突下的藏区,政治局面波谲云诡,危机四伏,怎么能想像,一个生性浪漫多情的年轻人会对这样的活佛生活有兴趣?

1705年,桑结嘉措第巴在与蒙古贵族的政治斗争中失败被杀,六世达赖喇嘛随之被废黜,押往北京,行至青海湖一带时去世,时年24岁。不过,也有民间传说他隐名埋姓,周游蒙古、西藏、印度、尼泊尔等地,后来在阿拉善去世,终年64岁。这样的传说,可能更多是出于爱惜仓央嘉措的才华,不忍面对其悲剧的一生吧?

密勒日巴尊者的宗教是生死无悔,仓央嘉措活佛的宗教又该是什么呢?他在诗中写道:

若不常想到无常和死

虽有绝顶的聪明

照理说也和呆子一样

唔,年轻的活佛一样努力要参透生死啊。他如何来参生死呢?看看这诗句:

因为心中热烈的爱慕

问伊是否愿做我的亲密的伴侣?

伊说:若非死别

决不生离

“若非死别,决不生离”。炽热的爱情,是不是也参到了生死无悔的境界呢?

无论如何,虽然政治上完全失败,宗教上也没有“圣人”、“尊者”的地位,仓央嘉措却以他优美而热烈的诗句,成为历任达赖喇嘛中,最为中国人所熟知的一位。美的不朽、诗的力量,是他本人也始料未及的吧。

藏区雄浑苍凉的自然风光,与中国其他地区截然不同。另外,虽然藏族社会也正步入现代化进程中,但比起汉族社会的信仰真空,藏区保留了严密的宗教体系、虔诚的信仰。这种文化特征令作为旁观者的汉族同胞心仪不已,仿佛发现失去已久的“香格里拉”,兴起了近十多年的西藏旅游热。

新兴的富裕阶层、都市白领们来到雪域高原,顶礼膜拜仙湖,骑马或徒步转山,聆听莲花生大师的传说,在三大寺前许愿,甚至长久住下“接受身心的涤荡”……深深吸引他们的,究竟是虔诚的信仰呢,还是这种信仰所衍生的独特美学?打动我们的究竟是密勒日巴尊者的刻苦修行,还是仓央嘉措的深情诗句?我们心目中的西藏是终极的精神归属,是内心的精神净土,还是一时的精神休闲会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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