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写回忆录不是写我自己,我是借着自己写出当年的能见度,我的写法是以自己为圆心,延伸半径,画一圆周,人在江湖,时移势易,一个“圆”画完,接着再画一个,全部回忆录是用许多“圆”串成的。
写是苦还是乐?是享受吗?不写时是什么感觉?写不下去时,怎么办?
写作是“若苦能甘”,这四个字出于鹿桥的《人子》,我曾央人刻过一方图章。写作是提供别人享受,自己下厨,别人吃菜,“巧为拙者奴”。我做别的事情内心都有矛盾,像陶渊明“冰炭满怀抱”,只有写作时五行相生,五味调和,年轻时也屡次有机会向别的方向发展,都放弃了。我是付过“重价”的,现在如果不写,对天地君亲师都难交代。
咱们华人有位家喻户晓的人物,活到百岁,据说常在祈祷的时候问神:“你把我留在世界上,到底要我为您做什么?”我劫后余生,该死不死,如果由我来回答这个问题,我会说留下我来写文章,写回忆录回馈社会。我写文章尽心、尽力、尽性、尽意,我追求尽人之性、尽物之性、尽己之性。走尽天涯,洗尽铅华,拣尽寒枝,歌尽桃花。漏声有尽,我言有穷而意无尽。
说个比喻,我写作像电动刮胡刀的刀片,不必取下来磨,它一面工作一面自己保持锋利。当然,现在不行了,动脉硬化,头脑昏沉,有些文章“应该”写,可是写不出来,那也就算了。
敬答评论家蒋行之先生
写回忆录,要怎么样才不会折损回忆,或者尽量省着用?NABOKOV说他最珍惜的回忆轻易不敢写的,写到小说里就用掉了,以后想起来好像别人的事,再也不能附身,等于是死亡前先死一次。然而花总不可能一晚开足的,势必一次次回顾,特别是那么久远的回忆。如何在写作时保持回忆的新鲜?
用天主教的“告解”作比喻吧,说出来就解脱了。天主教徒向神父告解,我向读者大众告解。写回忆录是为了忘记,一面写一面好像有个自焚的过程。
用画油画作比喻吧,颜料一点一点涂上去,一面画一面修改,一幅画是否“新鲜”,这不是因素。
还有,怎么样才能正心诚意?我丝毫不怀疑先生的真诚,这正是先生作为大家的要素之一。然而人总是要作态,被自己感动了,希望自己能换个样子——写作时如何扬弃这些人之常情?面对年轻的自己而不宠溺,不见外,不吹毛求疵——您是怎么做到的?
我很想以当年的我表现当年,那样我写少年得有少年的视角,少年的情怀,少年的口吻,写青年中年亦同。我做不到,也许伟大的小说家可以做到。我只能以今日之我“诠释”昔日之我,这就有了“后设”的成分。
“历史是个小姑娘,任人打扮。”要紧的是真有那个“小姑娘”。至于“打扮”,你总不能让她光着身子亮相,事实总要寓于语言文字之中,一落言诠,便和真谛有了距离。我们看小姑娘的打扮,可知她父母的修养、品位、识见还有“居心”,而生喜悦或厌恶,小姑娘总是无罪的。
当时的局面有太多棋步是您不知道的,重新拼凑的过程您也曾提及,但如何从拼凑历史的所得汲取养分而又不磨灭、干扰原先的认知?
您所说的“重新拼凑的过程”,就是我说的“一面画一面修改”。我在《关山夺路》中已显示许多“原先的认知”大受干扰。坦白地说,内战结束前夕,我的人格已经破碎,台湾三十年并未重建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