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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一生，已被不少人写进了他们的文章里：逆境时的达观，辉煌时的幽默，写作时的深沉，教书时的博雅……不承想，当他进入暮年之后，还有人对他做了细心的观察，陆炜的文章就叫做《暮年的光辉》——暮年的生活看起来是平缓、宁静的，一切人生搏斗似乎都已成为久远的历史。但实际上，此间正具有着也许是最具人生意味的心灵搏斗。……对先生这样一个真实对待人生的人来说，当他进入暮年，自知余热有限，壮志只能期望于后人，光环更不值得炫耀。所以暮年的光辉主要来自他人格的魅力——对待生、老、病、死的镇定从容，坚强和慈爱的心灵，对后辈的殷殷期望，以及对世事人情的宽厚通达而又带着讥讽的幽默态度，这一切不凭借平生成就的显赫，而纯粹作为人的光辉，从沉静安详中透露出来，使一个人的垂暮之年犹如缓缓西沉的落日那样，体现着它的庄严。父亲的暮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准确地说，应该在他八十岁之后。

一天，细心的学生们突然注意到这样一个细节——父亲不再抽烟了！说实在的，在所有人的心目中，父亲的形象永远是同香烟须臾不离的：或是叼在嘴角，或是夹在指间；袅袅的烟雾衬着他的微笑，轻轻的弹动伴着他的快乐。他的“烟龄”超过了半个世纪，他的“烟量”达到了一天两包半，他的“烟技”一天只需三根火柴——除三顿饭外，是不需另外去点燃的。为了父亲的身体，母亲没少操过心——戒烟茶、戒烟糖买了一大堆，却不知父亲竟然能够一边嚼着戒烟糖一边吞云吐雾！

究竟是什么力量能让年逾八旬的老人如此轻松地同香烟“拜拜”了呢？

父亲笑着透露了他的秘密：“前些日子住院，病房里、走廊上到处都挂着‘严禁吸烟’的牌子。憋得没法，只得躲进厕所里偷偷地抽上几口。抽着抽着，生起气来——陈某人一辈子光明磊落，岂能为了这区区小事见不得人哉！”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这自然又成了一个有关父亲的精彩“段子”。当然，他之所以痛下决心，也是为了有个好身体，多写出几部作品来。

计划呢？已经思考好了——仍然是一部讽刺喜剧，题目就叫《鬼趣图》。

此前，父亲刚刚完成了对鲁迅名著《阿Q正传》的改编，一是舞台剧本，一是电影剧本。完稿之后，他一直沉浸在对当今国人灵魂的思索之中。如果说《云梦断忆》是父亲为种种造反派们勾勒出他们的画像来的话，那么还有一大批被批斗过的老干部呢——自然也包括他自己——是同样需要认真地反省一下被污染了的和扭曲了的灵魂的。于是这个剧本的主角，他设想成了一位亦好亦坏即既有功劳又有缺陷的老干部，当他以梦境进入地狱后，重新回顾了自己所走过的全部历程。

然而，命运却再一次向父亲发出了挑战——先是头晕，继是手抖，再后来心脏则必须依靠起搏器相助了……

那天，父亲又试着铺开了稿纸，但是整整一个上午，没能写满一千字。他流泪了，多么悲伤的眼泪啊，他喃喃地说道：“一个作家到了不能执笔，是比死还要痛苦的！”

我搀扶着他在庭院中散步，他拉住我的手，轻轻地摸啊摸啊，一下子摸到了我右手中指上的那个因握笔而磨出的老茧，他的心又颤抖了：“以前我也有，要比你的硬……”是的，父亲当年的那个茧子的确要比我的硬——别人的都是圆圆的隆起，而他的却是尖尖的凸出，有似一根斜生的骨芽，雄赳赳地挺立着。如今它却渐渐地消逝了，消逝得让父亲心中失去了平衡，失去了支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