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方
飞花散麝月清圆,修到从容自在禅;
解构千篇无我相,一生爱好是天然。
近世的风云人物,我们若及身得见,或其人去今未远,难免不因其丰貌或功业而感动神驰,因之每艳称为“永远的”什么什么。在皮簧京剧这一门艺术天地里,梅兰芳倒真当得起“永远”或“空前绝后”的称号。他是在一个剧种发展到成熟阶段时,尽得天时地利人和所成就的真正“角儿”。在他之后,即以四小名旦中如今尚健在的张君秋而论,亦难免有些遗憾、令人平添惆怅。新起的一辈年轻演员,每有天赋用功两皆无疑,然而他们再也不可能有梅那种可以让其艺术从容成长、因缘际会地创写出皮簧史上一页大唐盛世的环境了。
◎京剧艺术天地的“丑小鸭”
“从容”两字实是在一片纪念梅兰芳百年诞辰中,最令人怀念的一种独属于梅的特质。他小时候资质不佳,一出开蒙戏四句老腔怎么也学不会;一个小圆脸两眼无神,他自己的姑妈都说他“言不出众、貌不惊人”,这么一块祖师爷不赏饭吃的材料,却一天天水磨功夫放下去;到了十八岁时,姑母忽然发现他“相貌一天比一天好看,知识一天比一天开悟”。其实这个转变过程岂是旦夕之功,他后来为练眼神养鸽子的掌故流传颇广,我们现在看梅留传下来的录影或相片,莫不是双目神光焕采!哪里是早期的“眼皮下垂、迎风见泪(梅自己的话)”?他也改革创新。
京剧旦角这一行当后来的地位,可以说几乎是他开创出来的局面。但他的新腔新戏都是一再琢磨,大不同于如今流行市场之几天工夫就迫不及待地拿出去发表的“艺术”。他是旧戏、新戏、古装戏、时装戏……全都尝试过。时装戏效果不佳,后来他就少动了。
会哼哼两句青衣花衫戏的票友、非票友大抵都同意梅派的唱腔其实最容易上口。但梅派又出了名的“易学而难精”,此所以新起的年轻演员竞相标榜程派、张派、荀派……也不外是因为这些另开蹊径的派别讲究声腔转折的技巧,学步者每觉较有发挥的余地。相较之下,在民国初年始创旦行新腔的梅派反显得中规中矩,平淡古朴。于是有所谓梅之雍容大方已成一种“没法儿学的大路活儿”的说法。
◎梅氏的“神貌合一”
这个说法,徐城北在《梅兰芳与二十世纪》一书中阐释得最详尽。梅自己的《舞台生活四十年》倒并不会如此自我标榜或期许。徐认为梅中期以后在舞台上所呈现出来的“大路活儿”风貌,其实也经历了一个“否定之否定”的过程,“已经有所升华,再一次的返璞归真”。这就是为什么学梅者摹拟他的做派声腔容易形似,“可是在梅的精魂方面,她们始终不像,甚至越来越不像。”但徐城北也指出有某些中年后再去参悟涵养着千秋艺理的大梅派精神内涵的演员,反而可学得这一派“大路活儿”。
徐城北这种“神貌合一”的论调,已有些色不共空、空不共色的味道了。关键倒也不在“像与不像”,不像而能超越,便是另一番境界。譬如曾经师事梅兰芳的程砚秋。无奈程腔即便在唱的技巧上下了大功夫,但就整体艺术成就而言,梅派总其大成的地位迄今无人能及。“不像”何妨,“不及”却注定了京剧自此必将没落的命运了。
◎广采博学自成一家
而京剧的流派乃是以唱腔为准的,所以票友下海的言菊朋只靠唯一的撒手锏便成言派。但孟瑶在《中国戏曲史》中却不能无憾地感叹:“严格说起来,只有言腔而无言派”,然而台北近日再演《曹操与杨修》,大众皆知《曹杨》一剧宗“言派”矣。梅兰芳作为一个主要流派的创始人,梅腔相较于其他改革创新且行的唱腔似乎稍嫌陈旧古典,不若程、荀两派之富于情绪起伏。其实这是一种更高难度的唱法。论者有谓梅与俞振飞合作之《牡丹亭》诚如阳春白雪,已成极品、神品;而梅在《牡丹亭》中最大的特色乃“唱得静”。在大庭广众的戏园子唱戏,而能曰“静”,恰合剧里的情境与剧中人的身份。这样子的唱,岂易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