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人从七岁开始走进教室,开始接受话语的熏陶。我 觉得自己还要早些,因为从我记事时开始,外面总是装着高音 喇叭,没黑没夜地乱嚷嚷。从这些话里我知道了土平炉可以炼 钢,这种东西和做饭的灶相仿,装了一台小鼓风机,嗡嗡地响 着,好像一窝飞行的屎壳郎。炼出的东西是一团团火红的粘在 一起的锅片子,看起来是牛屎的样子。有一位手持钢钎的叔叔 说,这就是钢。那一年我只有六岁,以后有好长一段时间,一 听到“钢铁”这个词,我就会想到牛屎。从那些话里我还知道 了一亩地可以产三十万斤粮,然后我们就饿得要死。总而言之,从小我对讲出来的话就不大相信,越是声色俱厉,嗓门高亢,我越是不信。这种怀疑态度起源于我饥饿的肚肠。和任何 话语相比,饥饿都是更大的真理。除了怀疑话语,我还有一个 恶习,就是吃铅笔。上小学时,在课桌后面一坐定就开始吃。 那种铅笔一毛三一支,后面有橡皮头。我从后面吃起,先吃 掉柔软可口的橡皮,再吃掉柔韧爽口的铁皮,吃到木头笔杆以 后,软糟糟的没什么味道,但有一点香料味,诱使我接着吃。 终于把整支铅笔吃得只剩了一支铅芯,用橡皮膏缠上接着使。 除了铅笔之外,课本、练习本,甚至课桌都可以吃。我说到的 这些东西,有些被吃掉了,有些被啃得十分狼藉。这也是一个 真理,但没有用话语来表达过:饥饿可以把小孩子变成白蚁。
这个世界上有个很大的误会,那就是以为人的种种想法都 是由话语教出来的。假设如此,话语就是思维的样板。我说它 是个误会,是因为世界还有阴的一面。除此之外,同样的话语 也可能教出些很不同的想法。从我懂事的年龄起,就常听人们 说:我们这一代,生于一个神圣的时代,多么幸福,而且肩负 着解放天下三分之二受苦人的神圣使命,等等。同年龄的人听 了都很振奋,很爱听,但我总有点疑问,这么多美事怎么都叫 我赶上了。除此之外,我以为这种说法不够含蓄。而含蓄是我 们的家教。在三年困难时期,有一天开饭时,每人碗里有一小 片腊肉。我弟弟见了以后,按捺不住心中的狂喜,冲上阳台, 朝全世界放声高呼:我们家吃大鱼大肉了!结果是被我爸爸拖 回来臭揍了一顿。经过这样的教育,我一直比较深沉。所以听 到别人说我们多么幸福,多么神圣,别人在受苦,我们没有 受,等等,心里老在想着:假如我们真遇上了这么多美事,不 把它说出来会不会更好。当然,这不是说,我不想履行自己的 神圣职责。对于天下三分之二的受苦人,我是这么想的:与其 大呼小叫说要去解放他们,让人家苦等,倒不如一声不吭,忽然有一天把他们解放,给他们一个意外惊喜。总而言之,我总是从实际的方面去考虑,而且考虑得很周到。幼年的经历、家 教和天性谨慎,是我变得沉默的起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