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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的大多数 4

沉默的大多数 作者:王小波


有一件事大多数人都知道:我们可以在沉默和话语两种 文化中选择。我个人经历过很多选择的机会,比方说,插队的时候,有些插友就选择了说点什么,到“积代会”上去“讲 用”,然后就会有些好处。有些话年轻的朋友不熟悉,我只能 简单地解释道:积代会是“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代表 大会”,讲用是指讲自己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的心得体会。参 加了积代会,就是积极分子。而积极分子是个好意思。另一 种机会是当学生时,假如在会上积极发言,再积极参加社会活动,就可能当学生干部,学生干部又是个好意思。这些机会我都自愿地放弃了。选择了说话的朋友可能不相信我是自愿放弃 的,他们会认为,我不会说话或者不够档次,不配说话。因为 话语即权力,权力又是个好意思,所以的确有不少人挖空心思 要打进话语的圈子,甚至在争夺“话语权”。我说我是自愿放 弃的,有人会不信——好在还有不少人会相信。主要的原因是 进了那个圈子就要说那种话,甚至要以那种话来思索,我觉得 不够有意思。据我所知,那个圈子里常常犯着贫乏症。

二十多年前,我在云南当知青。除了穿着比较干净、皮 肤比较白皙之外,当地人怎么看待我们,是个很费猜的问题。 我觉得,他们以为我们都是台面上的人,必须用台面上的语言 和我们交谈——最起码在我们刚去时,他们是这样想的。这当 然是一个误会,但并不讨厌。还有个讨厌的误会是:他们以为 我们很有钱,在集市上死命地朝我们要高价,以致我们买点东 西,总要比当地人多花一两倍的钱。后来我们就用一种独特的 方法买东西:不还价,甩下一叠毛票让你慢慢数,同时把货物 抱走。等你数清了毛票,连人带货都找不到了。起初我们给的 是公道价,后来有人就越给越少,甚至在毛票里杂有些分票。 假如我说自己洁身自好,没干过这种事,你一定不相信,所以 我决定不争辩。终于有一天,有个学生在这样买东西时被老乡 扯住了——但这个人绝不是我。那位老乡决定要说该同学一 顿,期期艾艾地憋了好半天,才说出:哇!不行啦!思想啦! 斗私批修啦!后来我们回家去,为该老乡的话语笑得打滚。可 想而知,在今天,那老乡就会说:哇!不行啦!“五讲”啦! “四美”啦!“三热爱”啦!同样也会使我们笑得要死。从当 时的情形和该老乡的情绪来看,他想说的只是一句很简单的 话,那一句话的头一个字发音和洗澡的澡有些相似。我举这个 例子,绝不是讨了便宜又要卖乖,只是想说明一下话语的贫乏。用它来说话都相当困难,更不要说用它来思想了。话语圈子里的朋友会说,我举了一个很恶劣的例子——我记住这种 事,只是为了丑化生活;但我自己觉得不是的。

我在沉默中过了很多年:插队,当工人,当大学生,后 来又在大学里任过教。当教师的人保持沉默似不可能,但我教 的是技术性的课程,在讲台上只讲技术性的话,下了课我就走 人。照我看,不管干什么都可以保持沉默。当然,我还有一个 终生爱好,就是写小说。但是写好了不拿去发表,同样也保持 了沉默。至于沉默的理由,很是简单。那就是信不过话语圈。 从我短短的人生经历来看,它是一座声名狼藉的疯人院。当时 我怀疑的不仅是说过亩产三十万斤粮、炸过精神原子弹的那个 话语圈,而是一切话语圈子。假如在今天能证明我当时犯了一 个以偏概全的错误,我会感到无限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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