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人文知识分子,有种以天下为己任的使命感,总 觉得自己该搞出些给老百姓当信仰的东西。这种想法的古怪之 处在于,他们不仅是想当牧师、想当神学家,还想当上帝(中 国话不叫上帝,叫“圣人”)。可惜的是,老百姓该信什么,信到哪种程度,你说了并不算哪,这是令人遗憾的。还有一条不令人遗憾,但却要命:你自己也是老百姓;所以弄得不好, 就会自己屙屎自己吃。中国的知识分子在这一节上从来就不明 白,所以常常会害到自己。在这方面我有个例子,只是想形象 说明一下什么叫自己屙屎自己吃,没有其他寓意:我有位世 伯,“文革”前是工读学校的校长,总拿二十四孝为教本, 教学生说,百善孝为先,从老莱娱亲、郭解埋儿,一路讲到卧 冰求鱼。学生听得毛骨悚然,他还自以为得计。忽一日,来了 “文化革命”,学生把他驱到冰上,说道:我们打听清楚了, 你爸今儿病了,要吃鱼——脱了衣服,趴下吧,给我们表演一 下卧冰求鱼——我世伯就此落下病根,健康全毁了。当然,学 生都是浑蛋,但我世伯也懊悔当初讲得太肉麻。假如不讲那些 肉麻故事,挨揍也是免不了,但学生怎么也想不出这么绝的方 法来作践他。他倒愿意在头上挨皮带,但岂可得乎……我总是 说笑话来安慰他:你没给他们讲“割股疗亲”,就该说是不幸 之中的大幸,要不然,学生片了你,岂不更坏?但他听了不觉 得可笑。时至今日,一听到二十四孝,他就浑身起鸡皮疙瘩。
我对国学的看法是:这种东西实在厉害。最可怕之处就 在那个“国”字。顶着这个字,谁还敢有不同意见?这种套子 套上脖子,想把它再扯下来是枉然的;否则也不至于套了好几 千年。它的诱人之处也在这个“国”字,抢到这个制高点,就 可以压制一切不同意见;所以它对一切想在思想领域里巧取豪 夺的不良分子都有莫大的诱惑力。你说它是史学也好,哲学也 罢,我都不反对——倘若此文对正经史学家哲学家有了得罪之 处,我深表歉意——但你不该否认它有成为棍子的潜力。想当 年,像姚文元之类的思想流氓拿阶级斗争当棍子,打死打伤了 无数人。现在有人又在造一根漂亮棍子。它实在太漂亮了,简 直是完美无缺。我怀疑除了落进思想流氓手中变成一种凶器之外,它还能有什么用场。鉴于有这种危险,我建议大家都不要做上帝梦,也别做圣人梦,以免头上鲜血淋漓。 对于什么叫美好道德、什么叫善良,我有个最本分的考虑:认真地思索,真诚地明辨是非,有这种态度,大概就可算 是善良吧。说具体些,如罗素所说,不计成败利钝地追求客观 真理,这该是种美德吧?知识本身该算一种善吧?科学知识分 子说这就够了,人文知识分子却来扳杠。他们说,这种朴素的 善恶观,造成了多少罪孽!现代的科技文明使人类迷失了方 向,科学又造出了毁灭世界的武器。好吧,这些说法也对。可 是翻过来看看,人文知识分子又给思想流氓们造了多少凶器、 多少混淆是非的烟雾弹!翻过来倒过去,没有一种知识分子 是清白无辜的。所以我建议把看不清楚的事撇开,就从知识分 子本身的利害来考虑问题——从这种利害出发,考虑我们该有 何种道德、何种信念。至于该给老百姓(包括我们自己在内) 灌输些什么,最好让领导上去考虑。我觉得领导上办这些事能 行,用不着别人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