秉毅收摄心神,转过身来。“没有错。我路上要用的东西都在这箱子里。别的由它存在货舱里好了。”
“老爷,您觉得这房间合意吗?”
“很好。”他点点头,才第一次看看舱里的摆设。“不过我需要一张齐腰高的大长方桌,这书桌我不用。你能帮我找一找吗?”
“当然。”
“大清早,甲板上会有人吗?”
“不会,老爷,只有一个马夫,替那位英国爵爷遛马,还有船上当班的。”
“我每天清早要走一走,六点钟回房间,就请你把早饭送来。我的中饭也送到房里吃,十二点;四点喝茶,七点晚饭。除此之外,不要人来打搅。”
“菜单呢?”
“无所谓。米饭,新鲜蔬菜,咸菜,水果,就行了。不要酒。”
“您要是没别的吩咐,我这就去找桌子。”
秉毅开箱抽出一件浅驼色绸袍。他随即脱下身上的洋式服装:上衣,背心,长裤,硬胸衬衫。
在他扣长袍的高领子时,有人敲门。
“进来!”
仆役打开门。“您的桌子,老爷。”
搬家具的时候,秉毅进去盥洗。等他出来时,房里只剩下他独自一人了。
他从箱中取出一卷宣纸,平铺在案上,铺不下的就让它拖在脚前地上。然后,他移过文房四宝,放在纸的左方。
他卷起宽大的袍袖,从床头柜上的凉水瓶里倒了些水到玻璃杯中,把杯子拿到桌边,仔细地往砚台里滴上适量的水。然后摆好架势,右手执笔,左手拿墨。他合上眼深吸一口气,以平心静虑。
现在可以开始了。
他在砚台上一圈又一圈地磨墨,直到墨汁晶亮,浓淡适度。然后伸笔蘸墨,在砚台上掭了几笔,直到他觉得毫锋圆润,得心应手了,这才握紧笔管,定一定神,向纸上伸出臂去。
斑斑墨渍染污了洁白的纸。他的手发颤。
这不足为怪。他最后一次练字是什么时候?都记不起来了。这几年一心只顾学新知识了,当时觉得这些学问非常重要……
他在家信中从来不忘禀报自己学业上的进益:数学、物理学、工程学,还有西方哲学—其实这才是他最感兴味的。但是他一字没提过心中日益滋长的疑虑。他愈学愈没有勇气向父亲吐露。他岂能指望让老太爷明白:派他来学的这些机器仅仅是外国强大的表象,而不是外国强大的根源?其根源实在于西方的思想和他们的立身处世之道,而这些对于中国来说,这比铁道和收割机更加格格不入,更难化为己用。
如今,至少是免了他这番谈话了。
他猛地奋笔在纸上运腕写起来,写的正是他初次开笔,父亲在一旁看着他涂鸦的那几个字。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那些笔画:捺,撇,钩,走之像羊腿,竖如露珠下滴,鹰嘴形的转折,龙尾状的收顿。
他没注意船什么时候启的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