喓喓草虫,
趯趯阜螽。
未见君子,
忧心忡忡,
亦既见止,
亦既觏止,
我心则降。
—《诗经》
从苏州去北京是十天的路程。春月启程的那天,张府大院里唢呐、锣鼓、笙箫齐奏,乐声盈耳。她头戴凤冠,脸蒙红巾,大红花轿的门窗都贴上封条。女人们说在新郎官揭开盖头之前,新娘子是不许外人看见的。
因此不管在去上海的摇橹船上,在向北开的海轮专用舱里,还是在天津到北京的火车包厢中,窗帘都拉得严丝合缝。每次换车换船时,春月又得重新蒙上盖头,还得封上轿门。所以她一路上一无所见,只听到城市的喧嚣声,汩汩的流水声,轧轧的车轮声,和像巨人的心跳般震耳的机器声。
开头她央告守在房门外的胖妈和老郝,让她只张一眼。但他们不答应,她只得作罢,兴致倒又好了起来。
她并不常去想即将到来的一切,她想的还是她的老家。送亲的喜宴样样顺当。奶奶自从掉了牙以后没有这样放怀大笑过,母亲不住嘴地谈她未来的外孙子们。连父亲都赋了两首诗,一首赠允愉,一首赠她。这两轴诗将挂在她的新家里。赠她的一首开句是“未及赏春春已去……”。这是她平生第一次感到父亲对她的眷爱之情。小叔叔来信为未能亲来致歉,并送她一匹陶俑唐马为贺。她想,小叔叔选这马大概不是看中它的美,而是取“为国驰驱”之义吧。不管吧,反正他的礼物一定要珍重收藏。
唯独没有听到大伯伯的笑声,她纳闷在她大喜的日子他为什么心事重重。
火车在北京站停下后,她最后一次锦妆缎裹地一层层披挂起来,凤冠压顶,红巾蒙面,封进了轿子。接着轿子一斜抬了起来,摇摇晃晃在陌生的胡同里没完没了地走。终于轿子停住了,在令人窒息的黑暗中传进来音乐声。她已经在夫家的院子里了。
她盼着赶快打开轿门,好痛快地呼吸,好看见点东西,哪怕只看到被盖头染红了的天光也好。但是照规矩必须奏乐三通压压新娘子的性子,然后才许开轿门。她宁可憋死也不能显出着急。
奏乐停止。片刻的静默。然后—她所等待的那三下叩轿声!她听见撕封条纸的声音。轻风掀动她盖头的下角。空中满是香烛的气味。
如她所料,看热闹的人群拍手呼叫,“新娘子!新娘子!”她想要瞥一眼这些人,但她只能朝下看到自己大红吉服上绣的凤凰牡丹和纤纤的红鞋尖。女人们温柔的手搀她下轿,扶她立定。一时之间她不知自己双腿发麻站不站得住。要是跌倒就太出丑了,万万不能让人觉得张家送来的新娘子弱不禁风。但是搀她的手一直扶着她等她站稳。然后,这些素不相识而即将和她成为姑嫂妯娌的女人们引着她缓缓行走起来。
一道上红毡铺地。行礼的大厅是木头地板,瘢痕很深。当她跨过门槛时,瞥见前面几步远处的男人粉底鞋和蓝缎袍子下摆。
一个低沉洪亮的声音宣告婚礼开始,音乐奏起。只听见鼓和钹的敲击声—也许是她自己心的搏跳声?看不见,又不许说话,她被人牵来牵去,一次又一次地向她新家族的亲眷和来宾们跪拜磕头。
她心神恍惚地想,他们怎么知道她确是他们选定的新娘,而不是另一个红衣女郎上错了花轿呢?或者,她弄错了,上了别人家的花轿?奇怪的是,想到这些她也不真的担心。她觉得仿佛身在梦中,这一切她好像都经历过,在前世。老太爷是怎么说的?“……顺从,孩子,要顺从。”
音乐突然停止,人群中爆发出震雷般的鼓掌和喝彩。她现在已经成为和她并肩行走磕头的这个男人的妻子了。爆仗和鼓乐声再次震耳喧天。
在不绝的喝彩鼓掌声中,她由喜娘仆妇们簇拥着出了大厅,走过花园,跨过陌生院落的重重门槛。咫尺之前,她总看到她丈夫的宝蓝长袍和粉底鞋。终于,他们进了一个房间。人家叫她在一张桌子旁坐下。四周有一阵阵轻柔的笑声,低低的语声,和金莲小脚来往不停的足步声。然后门关上了,一切归于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