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生活的魔方,小说结构千变万化。但作为艺术之美的造型,小说结构又须遵循一定之规:规格性的衡量标准,规律性的运行轨道。据马克思说,人类“懂得怎样随时随把内在固有的尺度运用到对象上去,所以也依照美的规律来造型”,由此而推断:人心目中美的标准,最初就在人体自身。
“天下之佳人,莫若楚国。楚国之丽者,莫若臣里。臣里之美者,莫若臣东家之子。东家之子,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着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宋玉《登徒子好色赋》)。“侬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束素。延颈秀项,皓质显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厣辅承权。”(曹植《洛神赋》)。
小说的结构,在艺术美里,在形式美中,应如东家之子,应如洛神,也具备这两位东方古典美人的四项典型特征:
第一,多样统一,有机完整。
既要摄取尽可能多样的生活内容,又要总括为能够统一的艺术天地。“物一无文”(《国语·郑语》)。单纯的事物,构不成多彩的文章。单调的文字,引不起审美的兴趣。同时,“物无一则无文”(刘熙载《艺概·文概》)。若没有单一的主旨统摄多样的事物,小说也就无法造型。
“真正的艺术品——诗、戏剧、图画、歌曲、交响乐,我们不可能从一个位置上抽出一句诗、一场戏、一个图形、一小节音乐,把它放在另一个位置上,而不致损害整个作品的意义。”如托尔斯泰所指出的,“正像我们不可能从生物的某一部位取出一个器官来放在另一个部位,而不至于毁灭该生物的生命一样。”
第二,疏密相间,主次分明。
现实生活单调、重复、芜杂、纷乱。虚幻世界是它经过加工的变形。这变形,既指真实的幻化,更是指对于实际的整容——进行有选择有序列的安排,经由强化、淡化、调度、调节,使艺术化的生活有其美的序列与节奏。
每一艺术品都有其主体,那是在内容中起核心与主导作用的事物。而主与次,是相对的。况且从质感与数量看,主虚次实,主少次多——总是大量实在的次要内容,围绕与推举着那个比较抽象的主导事物。因而,只要主次分明,纲举而后目张,结构的功力便又表现在对于次要内容的处理上了。
在中心与主次确立后,结构也就是层次的安排——首尾相应,前后贯通;浓淡相融,详略适中;虚实相生,隐显辉映——给读者以有深有浅、有近有远之层次的美感。
第三,曲折有致,变化错综。
一切事物都是在变化中发生发展的,所有变化都是波浪式前进、螺旋形上升的,美之造型更应集中见于变化的曲折中。《易经》有言:“知变化之道者,其知神之所为乎?参伍以变,错综其数,通其变遂成天下之文。”刘勰曾说:“夫设文之体有常,变文之数无方。何以明其然耶?凡诗赋书记,名理相因,此有常之体也;文辞气力,通变则久,此无方之数也。”
因此,结构过程中,须致力于构成诸元的变化,既严谨遵循生活与性格逻辑,又巧妙打乱内容各因素的正常序列和例定位置,让它们呈现超常的、破例的状态。既成的结构,应能唤起和满足好奇心与求知欲,不是开门见山、一览无余,而是曲径通幽、奥妙无穷。总体看来合乎情理,局部看来悖情逆理。悖情逆理几经曲折,却连接成合情合理。结构美的魅力,就在这种情与理的特殊组合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