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毁之理惟中国人最悟得好。庄子曰:“天地之间果有成与毁乎?
果无成与毁乎?有成与毁,是昭氏之鼓琴也。无成与毁,是昭氏之不鼓琴也。昭氏之鼓琴也,惠子之据梧也,其几于知矣。”庄子的这话用别的方法来说明,就可比十五六岁的女子谈恋爱,就有恋爱的成功与失败,十一二岁的女孩尚未知谈恋爱,也没有恋爱的成功与失败。而若是二三岁的婴孩则更只是一片天机,通于大自然的青天白日,无有男女。而悟得了的人,则虽在生死成败之际,亦似身上并无故事,虽然此身担承着一个乱世,亦仿似青天白日无迹可求的境界。贾宝玉说我终有这样的一天,但愿此身化为飞灰。化为飞灰还不好,但愿化为只是一股青烟,只是一股气,吹得无影无踪。人死了最怕还冤魂不散, 动物死了也留下钝重的苦闷,要有天堂地狱来作一结论,都不如大自然的连结论也无需要,无终无始的好。庄子与禅僧所悟得的青天白日无迹可求的境界,与释迦所悟得的相通,而比他的更现实。庄子与禅僧的与贾宝玉的,是中国民间皆于现实有此境界。
释迦称此境界为涅槃,都不如说青天白日的好。涅槃断绝生灭, 惟有悟识长存,青天白日却是生灭将起未起之际,乃至正当生灭之际, 乃至过了生灭之后,而这里的悟识长存则是大荒山青梗峰下石碑上的历历字迹。埃及也有石上刻字,但不是悟识长存,而只是像古生物的化石,不然也与旧石器人的洞窟壁画相差不多。
近世中国人有几次浩劫,一是西洋八国联军,又一次是这回的日本军全面入侵,第三次是今后要到来的核兵器世界大战。前两次中国人是以历史的经验来对处,但是最后的一次则连历史的经验也要把来抛了,单单以天与人之际来对处。
西洋从罗马以前讲有神意,国祚还长些,但也说神意不如中国人说的天意。其后卢骚的,黑格尔的,马克思的历史观里一概没有了所谓神意天意,单是人事与物理的东西,完了就什么也没有遗留了。中国民间是把毛泽东看做天降黄巢,反星杀星下凡,是人头上的劫数, 劫数会过去,别有真命天子会出来。苏俄的人民则没有这种劫数的观念。讲中国政治的动态,最是要知道这个。中国民间因有劫毁的观念,把到来的大灾难决不敢大意。中国人知道天有好生之德,但同时还有一句天地不仁最是厉害,有道是反星大如帝星,煞神大于善神,煞神不是普通的善神所可对抗,所以天道赏善罚恶,而有时却并不如此。煞神是惟有体露金风,以生命的一个“生”字才可与之对抗。所以劫毁的观念是对于现实最大的承认,而亦是对现实最大的否认。因为劫数必会过去。
此政治上的事,但是以文学来说明最易明白。例如《聊斋志异》是清初的小说,距张献忠李自成之乱与清兵入关的杀戮,年代未远, 所以书中每有狐仙告其主人曰浩劫将至,此地将成白地。童谣尚有如“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皆是叫人惊心动魄。但浩劫既是人事的, 而亦是天意,民间此时自然兼有天民的身份,本是浩劫的对象的,却来主客易位,主动的来参加这浩劫,这就是中国独有的民间起兵天下皆反的观念。便是史上的五胡乱华时,王弥等之众皆是汉人。若在古代西洋,你是自己的民族团结击退外敌或被灭亡了,如许多古文明国, 而中国人却是自己也来参加了胡族的动乱。五胡的部队里多起自中国民间,士是王猛参加了苻秦,崔浩参加了拓跋魏,五胡乱华被变质为民间起兵,天与人之际的事大,民族之间的事反是小了。这要说是中国人忘了民族大义,却又同时有温峤祖逖刘裕等在要收复神州,便是王猛崔浩高允等亦都在要以夏变夷,决不是以夷变夏,而五胡乱华一场浩劫果然成了是建设的、创造的,出来了隋唐的天下。天降大劫, 民间也不是不思躲避,而反为主客互换,踊跃地去参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