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变化

穿行在文字的缝隙 作者:陈应松


小说正在急遽地变化。小说已经没有了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的那种优雅(有时是故作的)气质。人们捧着作家,仰望作家,仿佛作家就是他们的律师,或是第二政府,或是上天派来评判人世是非善恶的天神。现在的小说像一个从野外归来裹着泥水的莽汉,带着不讨人喜欢的异味,像一个(或者说应该像一群)个体户、难民、打群架的游侠。人们已经不爱搭理他,不再信任他,也无暇顾及他。可他如今才真正具有了小说必须具备的全方位素质。他十分强壮(尽管有些污脏),有了充分的条件来证明他是小说,而非其他。他带着强烈的生活气息,没有谎言,几乎也没有了矫饰,而且十分俗气。但作为真实的生命,他长大成人了。

尽管小说目前还在体制内,可基本上能够独立于体制之外了。小说是一个独立生存的生命体,充满了生命的汗味和魅力,而且十分真诚地微笑,带着底层的呼吸,出现在二十一世纪的早晨。

小说不再只靠回忆过日子,对过去时代的诅咒、怨怼和思考,不再是小说的主流。作家们希望携着他们的小说,走过中国深刻变革的每一个过程,包括痛苦、迷惘和愤怒的过程。

生活在变化着,它不仅占领了作家的写作空间,也在强迫更改作家的思维,这是非常好的事情。再也没有哪个国家、哪个朝代像当今中国这样进行着如此翻天覆地的激荡与变革:官僚资本主义,穷人,掠夺,贪腐,文化的侵略与占领,压抑的情绪,骇人听闻的阴暗面,巨大的成就,欢呼与呻吟,呐喊与低泣,拐卖,奴役,新农村建设,西部大开发,南方的残指与北方的黑窑,群体事件,时尚大潮与精神守旧,左派与右派,中产阶级与帝国主义,民族资本家与新买办,经济汉奸与政治流氓。

作家是一次烟花怒放,没有了统一的方向却璀璨夺目、四处跌落。

巨大的变化也来自作家的内心,他们变得异常强大,同时也变得异常虚弱;他们唯我自尊,也自卑万分;他们神闲气定,也惶恐仓皇;他们追求印数,也追求艺术;他们要钱,也要脸——并且强装一张静若处子的脸。

因为这个时代是飞速发展的,三十年来我们的生存方式和生活格局被完全推翻。虽然不是战争年代,但社会的变革是一次比战争更加惨烈的行动,是一场感情、精神包括经济的浩劫(这是个中性词)。同样有大量的流离失所、迁徙、无家可归。官商勾结的强制拆迁和失地的农民;从繁重的苛捐杂税压得抬不起头来到突然戏剧性地结束几千年农业税的收取;从严管外来人员到取消暂住证。人们抛家别土,离乡背井,每一个角落都充斥着离别、眼泪、牵挂、思念,充满了失踪、寻找和归来。

——这是一个多么令人揪心的时代!这是一个多么活跃的时代!这对作家是多么好的前所未有的机遇、前所未有的题材,简直俯拾即是。随便舀一瓢眼泪浇灌你的作品,都会让其茁壮,都是沉甸甸的。人性变得如此残忍,也变得如此隐忍、如此坚韧。同时,也因这样的失踪、寻找、等待和归来,让我们的人性变得如此动人。没有任何时代能像今天这样,使我们的人民和人性经受着如此剧烈的煎熬和考验。生存变成了一个个的奇迹。建立在混乱、无耻和残忍之上的人性,成为民族精神又一次涅槃的焚火,催生了新的文学,新的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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