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一代人,才华比我高的,在我学写作的时候他们已经名满天下,为什么他们最后没有坚持到底呢?过去他们参加各种笔会,我们还没有资格。他们的半途而废给了我许多感慨。我越来越感到文学它可能是一种信仰。如果说文学不是一种信仰,你就很难坚持下去。你要把文学当作一种信仰,你就必须有一种行远路和为此牺牲的准备。我在四川甘孜藏区看到那些磕等身长头到拉萨的朝圣者,他们非常单纯、非常安静,他们没有很多想法。每天就磕那么两三里路,要磕一年或者更长时间才能到达心中的圣地拉萨。他们心中只有一个强烈的念头——到拉萨去!我们的写作也是这样,就是一种很简单的想法,做好远行的准备,哪怕千辛万苦也要走到你心中的圣地的那么一种决心。你如果还没有做好准备,那么文学就是世俗的,你所有的操作就是功利化的、技术性的。比如你在故事的编造,与现实对应上的投机取巧,写作表达的短视,等等,也就是说,你还没有在文学的精神现场出现,你与整个世俗生活所要求的那种文学期待,采取了一种毫无警觉的合作态度。你也就无法品尝到真正写作的那种愉悦,那种欢喜——欢喜是一个宗教的形容词,在佛教和基督教中都有。你也无法享受到在精神遭受打击后某种补偿和修复的愉悦。比如帕慕克反复提到的一种挫败感、屈辱、羞耻感。他还讲到一种堕落感。他在一篇文章中说我们当代人都在一种堕落感里面煎熬。那么你也无法领悟、体验这种煎熬中的宗教心理,比方一种忏悔心理、一种救赎渴望。比方悲悯、宽容、同情,你都无法达到那么一种境界。而这些,我们心中最孤独和最阴暗的部分、需要拯救的部分正是文学所需要的,也是只有文学才能解决的,它统统属于信仰的范畴。
文学是一种信仰,我越来越觉得文学无真理可言。文学是一个“五没有”的东西:没有真理,没有主义,没有理论,没有门派,没有法则。其中最重要的是没有真理。我说的是文学本身没有真理,不是说我们每个写作者不去追求真理。比方,你说是真理的,有些人说是狗屎。有为艺术而艺术的,有为人生写作的,有为排遣孤独寂寞写作的,有为欲望写作的。作家与作家之间的写作是非常对立的,从来没有哪一个行当像这样对立过,简直在写作上是生死的冤家,汉贼不两立,有我无他,有他无我。
真理是理性的,它符合天地间的法则,而信仰是愚妄的,它以内心的狂热作为先导。你信的东西我不信。一个作家必须有内心的狂热,没有这种狂热你怎么去写作?不信仰文学的说文学死了,这个观点大有人在,这表明文学几千年的根基开始动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