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颂故土,被怀旧所伤。我不至于如此悱恻,注视死亡。我能否在一个湖沼的清晨写出大气弥漫的村庄?能否在一座长满荒草的坟墓里找到已逝的温情?在一堵断墙上找到熟悉的欢笑和秋收?这不确定的炊烟般的答案在黄昏浮起时,我的归乡意念布满了痛感和苍茫。
最踏实的故乡里,房子和亲人是可以凋谢的。时光可以埋存所有的喧哗。找到也许是因为恐惧的童年中过久的记忆,也许是新的写作刺激,让我体验在过去平凡荒寂的岁月里,那些成长的温暖,这尘世永无答案的关于死亡的奥秘。这部小说在想象中获得了意义,并艰难完成。当下生活所蕴含的悲伤感、漂泊感,在摇晃的生活中故乡和虚幻的魂灵究竟意味着什么?一个人的成就更大,对外面世界知道得更多,内心会更加保有对艺术深久的挚爱和赤诚。年龄会让我们审视过去对艺术的付出。真诚和艺术如何解决我们对生死的看法?写作是对悲伤的遗忘吗?是为了对抗失忆吗?如果我们为之终生付出的东西无法回答我们的根本问题,艺术就会出现虚幻,伪装的崇高和声嘶力竭就会大行其道。
谈论鬼魂是我们楚人对故乡某种记忆的寻根,并对故乡保持长久兴趣的一种方式。无论是当下还是过去,让我们在许多沉重影子下生活下去的动力还是来自大地的力量。当大地神秘的生命在搏动的时候,我们会有文字和声音应和。不论高亢或者低沉,耀眼或者晦暗,人间或者鬼魂,它与艺术所展示的博大宏伟、崇高清洁没有关系。
靠什么抗御恐惧,只有正常的社会秩序和明亮平等健康的生活、人与人的相亲相爱。生命固然有无可抵挡的苦难,让我们在黑暗中活着——譬如这个村里因假酒而遭受伤害的那些村民,但是眼泪不能解决问题,唯有活下去,才能让村庄薪火相传,让黑暗转化为心中小溪一样的光明。是什么使我这样纠缠于对死亡和生命的思考?这也许是文学到了一定的时候,是要说真话的。是小说写到一定的时候,它的蜕变所产生的。它要推翻自己,重建新的健康的免疫系统。在坟墓前你会像一个哲人那样发声。不是因为悲痛,而是赞美好好活着的人和百花盛开的人世。所有文字的光芒都是为了慰抚生命极易遭到的伤害。
内心真诚的提醒在催督我,必须写出你最为深刻的记忆,不管它对一个成熟写作者是否意味着伤害还是荣耀。一个人自由表达的时候,技术性的操弄会退向一边,那些过去被奉若神明的技巧退避三舍,写作策略一钱不值。摆脱对自己羽毛的过分爱护,转而向更为诱人的荒芜世界开拓和拥抱。而这对我来说,却是灵魂的解脱与自由。世界在阴阳两边来回奔跑,就像春风中没有定处追逐的顽童。我一直忐忑不安地踏着我自己的脚印写作,让我的内心最为踏实的却是这一部完全没有规则的小说。它使我获得了心灵的安宁,并且明白了所有的文字都应该叫文章,是没有文体之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