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冕
文学批评一向是作为他种存在的依附而存在。文学批评在中国的声誉不佳,大概总由于它的这种依附的身份。开始是身不由己的依附,后来衍化而为自觉的依附。批评家的不能独立思考和失去主体意识,是文学批评长期衰落的重要原因。
批评在寻找自己的位置。批评的理想状态应当是充分个性的。批评家只有通过漫长跑道的竞走,才能到达这个终点。但在到达这一终点之前,批评家还有许多事情要做。许多人都在寻找审美批评的复归。在中国,这一工程是相当艰巨的,我们有太过长久的误解和歧异。文学批评只有超越浅层次的作为因时因地而异的政策的诠释,而达到对于审美对象的自主的和独立的把握,而后,我们才有可能谈论发展和繁荣。
这一点,已引起更多的文学批评家的注意,特别已为年青一代批评家所竭力追求。季红真近年的一系列文学批评活动,属于这个文学批评寻求的整体。这一批年轻的批评家,错动的人生和特异的时代为他们提供了十分有益的条件,加上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在高等学校接受过严格的专业训练,具备了一定的理论素质,使他们在思考文学问题时,拥有始终不脱离现实的人生和丰富的理论土壤构成的思维空间。开阔和深邃造成了与他们的年龄成反比的特殊景观。
季红真曾考虑把她的第一本论文集定名为《蹒跚的脚步》,这诚然表现了谦逊,但未必确切。她所属的这一代人恰恰不是迈着蹒跚的脚步进入批评界,而是表现出充分的自信与坚定:一起始便展现了对于批评惰性的扬弃,一起始便在寻找批评自有的位置。这正是许多人都感到了面临着有力挑战的原因。
对于批评家而言,他们的工作显然不在于把完整的文学现象进行均匀的或不均匀的切割。它的基本价值也不全然体现在对于某一局部现象的条分缕析上,尽管这乃是一类批评家所擅长的。一批年轻的批评家是以对于文学现象的整体把握开始他们的工作的。季红真规模宏阔的长篇论文《文明与愚昧的冲突》,以建立于浩瀚纷繁的材料基础上的惊人的概括,以尖锐的然而又是科学的判断,体现了这位年轻的理论工作者的勇气。季红真对中国文学新时期的批评研究的基本形态是综合的整体把握,通过对于错综复杂的全部文学现象进行扒梳筛选,从中理出最能体现实质的规律性现象,这一点,她是自觉实践着的。
爱·摩·福斯特谈论批评家的职责时,曾经引用过欧立德的著名论点:“保留传统是评论家的部分职责——只要那儿存在着优良传统。他的另一部分职责是稳健地观察文学,要看到文学的全貌;这就是说,决不要把时间看作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而应超越时间的界限来观察文学。”季红真读到了这段文字,而且以其中所述“另一部分职责”作为她现阶段文学批评的明确目标。她总是通过文学全方位观察,以体现她的批评视野。她以对文学全貌的稳健描述创造着她独立的批评风格。
出于这样自觉的使命感,她以客观体察的目光,对新时期小说基本主题视点变换,作了规律性的叙述:基于惯性运动的由政治批判的终结和由显而隐的向着民族文化深层的潜入;由于多种文化因素所产生的冲突,导致新时期小说矛盾交错的意向群落的出现。季红真在进行这一规模宏大的总结时,运用了她在理论方面的有效积累,进行了基于事实的另一批评层次的拓展。她的工作显示了文学批评向着固有规律的复归。批评在这里不再是一种枝节的瞎子摸象一类的破碎的说明,也不再是刻舟求剑一类的静态的乃至固化的描写,而是作为一个整体加以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