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嬷!我回来了……”
圳沟头的这边中间隔着三叔公家的稻田,稻子刚收完,留下的草梗节枝,一撮一撮整齐地排列在风干的泥地里,从这里到我家那道围篱,感觉像学校百米跑道的那一端那么的远。人影稀疏,但我感觉在晒谷场边上,那一棵凤凰花树下穿着绿花衣裳的人应该就是阿嬷。我再一次地扯高嗓门,远远地叫嚷了起来:
“阿嬷!我回来了……”
晒谷场边上的凤凰花,暴怒地绽放着,映在西斜的阳光里,像着火的火把一般,非常不真实的。我感觉阿嬷就像慢慢地走在火焰里,这已经是我到南方去念书的第二个年头了。
我在学校里认识了许多新朋友,说不上来快不快乐。我老想到要回家,总是赶搭假日中午时分那班往家里的公路局班车,都在黄昏的时候,一个人远远地望着圳沟头那一棵火红的凤凰花树,心里想得急的时候,背着我的书包跟行李,慢慢地就小跑步了起来。
阿嬷总会希望有人可以到公路局车站那一头去把我接回来,每次见到我时,总是气喘吁吁地跑了一头湿汗。我不想告诉她,其实在车站到凤凰花树之间的这一段圳沟路,是属于我自己的。
空气里有些炊烟的味道,我猜宿舍那个跟我最好的室友“王守愚”,现在八成上完了读经课,一个人抱着课本,垂头丧气地往学校的餐厅里走去。
其实我挺喜欢学校的大锅菜,我当然更喜欢阿嬷的家常菜,不然我就不会花那么多时间,大老远地从南方坐公路局班车回来。早在车站下车的时候,我就远远地听见村子里面的放送头(喇叭),传来断断续续悠扬又喜悦的歌声。当高高地挂在凤凰树上的放送头,播放起音乐的时候,就表示村子里面有人在办喜事,贪吃的孩子在放送头播放起音乐的时候,就满心喜悦地等待着晚上这特别的一餐。
阿嬷的手艺远近驰名,我只要循着放送头的音乐走去,就可以找到在办桌料理台上帮忙张罗的阿嬷。阿嬷总会笑眯眯地,塞给我几颗刚刚起锅,还滚烫着的天妇罗。
高挂在凤凰树上的放送头,永远是我喜悦的象征,它播放的哪怕是很悲怆的日本民歌,听起来都让人幸福悦耳。而王守愚现在一定在空荡荡又没有什么人的学校餐厅呆坐着,看着自助餐盒乖巧地排列在格子里的大锅菜。王守愚说,他其实一点都不想来离家这么远的学校念书,我也没有太同意就是了。因为……
那一年的春天,我爱上了隔壁班一个叫兴安的女孩,王守愚说“爱是要结婚的,你只能用喜欢她,不能说爱”,我说,爱跟喜欢根本就是同一回事,我爱怎么样就怎么样,这样不是很简单利落吗?他给我看他刚刚才掩上的经书,里面写到“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忌妒……不做害羞的事”。我突然很想笑,如果爱要这么复杂的话,那我大概连喜欢都够不上。
王守愚总是再三地约我说,哪天假日,不要再回去找你阿嬷了,我们跑到学校附近那个小镇里,我请你看插播电影。那是我第一次知道电影还有插播这一回事,我说:插播都会播些什么东西啊?
那年非常流行武侠片,我挺喜欢那些武功高强的人,在竹林子上面飞来飞去的样子。实在是没有办法想象,电影播到一半,叫那些武功高强的人先回去休息,然后再换上妖精打架的恶心模样……
“所以都是妖精打架吗?”
我超好奇的,从来都不知道男生跟女生除了牵牵手,最多就亲亲嘴,还能发生什么样子更恐怖的事。难道像公鸡把母鸡压在地上那样吗?还是像公狗跟母狗那样,老半天的都屁股跟屁股粘在一起,赶也赶不走,跑也跑不开,超窘迫的模样。
从来我也没有对王守愚发问过,他总说,送他到这个学校来的爷爷,是都市里非常有名的妇产科医生。我更不想听了,小孩子当然都是产婆接生出来的啊!我们村子里面,就有一两个接生的产婆,真的着急的时候,我的阿嬷也会赶忙地去帮帮人家。实在没有办法想象,生小孩的事情,怎么让一个爷爷一样的男人来帮忙。
王守愚大概很不喜欢回家,假日当我起身回乡下时,他要不就去了他的读经班,要不就一个人躺在宿舍的床上,一动也不动的,怎样也不理会人。
我喜欢回我有凤凰花的老家,我家的凤凰树上偶尔会高高地挂起放送头,我喜欢远远地就对着凤凰树大喊:“阿嬷,我回来了!”王守愚是个神奇的孩子,从来也没有看到过任何家人来探望他,我想是因为他跟我的功课都一样烂,也或许是因为他老在熄灯就寝之后,躺在床上呢呢喃喃地说一些他从他当妇产科医生的爷爷的书房里采撷到的知识。而连大公鸡把母鸡压在地上,都觉得难以开口去问阿嬷的我,怎么也无法相信王守愚说,男人把女人压在床上就会生小孩,我不信我不信……我不想听。
我比较喜欢在吃完大锅饭之后,循着晚风跑到音乐教室那一头,去听兴安弹钢琴。音乐教室在晚上会提供给资优的音乐生练习弹钢琴。我都假装拿着一本书,其实音乐教室外面的走廊灯光很暗,虫子又多,连假装在那边念书都很为难,但我怎么好意思进到只有兴安一个人在的音乐教室里?
那年头,爱慕都是抽象而模糊的,“我喜欢你”这四个字,恐怕一辈子永远都说不出来。听老师说兴安报名参加音乐钢琴大赛,她又是全校最好的资优生,全校的男生都很“哈”她,但任谁也不敢坏了兴安参加大赛的情绪。那一整个学期里,我总是听她弹着:Mi La Do La Sol,La Si La……是匈牙利五号舞曲,音乐老师是这么说的。
好神奇的女孩啊!草包我连匈牙利一号是什么都还搞不清楚,人家就把匈牙利五号弹得让全校如痴如醉。后来我慢慢才知道,匈牙利是个国家,但一直到我被赶出这个学校,一个人循着圳沟边上的凤凰花,偷偷地流着泪往回家的路上走时,我就跟我的匈牙利五号断了信息。于是乎,当我远远望着我家围篱边上最大的那棵凤凰花树,想要用最大的声音叫嚷着说“阿嬷,我回来了”的时候,脑海里总会不自主地想起了那个旋律:Mi La Do La Sol,La Si La……
阿嬷永远也不会明白,我被那个学校赶走的原因,其实我想阿嬷也不会在乎,因为一开始的时候,阿嬷就跟我爸爸说:
“那么小的一个孩子,送到那么远的南方去念书,谁晓得他能不能照顾自己?”
那年头成长、自立跟爱慕,完全都是抽象而模糊的,父亲总是再三地跟阿嬷解释说,孩子需要自立,孩子需要成长,阿嬷笑着跟我说:
“小猪吃番薯签跟欧罗肥就可以长得很好。”
说完就闷闷地往猪圈里去喂她的小猪了。我猜想阿嬷大概是舍不得她的长孙,那么小就离开家,去学习那个她懂也不必懂得的成长或自立。
学期快要结束的时候,季风来了,凤凰花稀稀疏疏地站在季风里,显然是睡去了。树梢上有一两只没跟上求爱季节的秋蝉,依然死命地扯着沙哑的喉咙,唱着延续生命的歌。
家长接到了学校的通知,要他们来把孩子给领回去。学校快放假了,音乐教室里面没有匈牙利五号的乐音。我绕过飘着大锅饭味道的餐厅,垂头丧气地走去宿舍,心里惦记着要把我那一箱还没有卖完的泡面送给王守愚。
泡面是我从校门口的杂货铺里批来的,因为一箱四十包,只卖三十八包的价钱,所以我只要卖完一箱,就可以有白吃两包的利润。为了得到更多利润,我的合伙人王守愚,同意允许宿舍里所有的小朋友们可以赊账,让我们供应更多的泡面给他们。我也搞不清楚,我跟守愚的生意到底做了多少。我也搞不清楚,正在发育的我们自己吃掉了多少。我更搞不清楚,我自己把收来的钱挪用了多少。总之,我的泡面生意做得一塌糊涂。
书也没真正在念,经常总是夜里翻墙,到外面的街上去跟一些小流氓们鬼混。妖精打架的电影,当然也看了几部,感觉自己的成长跟自立都走了样。
打包好了行李,办好了离校手续,抱着那一箱没剩几包的泡面,发现王守愚的床位早就空了出来。同学说,他那个妇产科医生的爷爷,早一步把他给带走了,我猜我们都没办法仔细地想,我们是被退学了。我只一个劲儿地在想:走在圳沟边上的凤凰花树下的时候,要怎么去跟我的阿嬷解释。在南方的学校里只待了一年半,我就想家想疯了,就决定要回来了,我一定要用最大的声音呼喊:
“阿嬷!我回来了!!”
季风来了,我当然最希望凤凰树上的放送头,飘着些老歌。村子里如果有喜事,大人就不会把太多的注意放在孩子的身上,虽然冬天里凤凰树不开花,但是从此以后,凤凰花就是我的匈牙利五号舞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