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牵牛花

阿嬷,我回来了 作者:陈升


我把你的电话誊写到一个常用的本子上。

我把你安静、乖巧的模样,放在我记忆里温暖的地方……

我忘了我要去哪儿了,习惯性地拨弄着电话,在想发一个短信给你。

问问你旅行去的地方是怎样的。想问问你,任性的一个人去旅行不觉得孤寂吗?他们说,你去了一个很遥远的地方。我想,这一次你不会再回来了。

法国人称牵牛花为“清晨的美女”,而日本人称之为“朝颜”,都是因为牵牛花的开花习性,清晨开花到傍晚闭合,可爱的小喇叭花只有短短一天的寿命……

小色打电话来,一直哭着。

我们的演出在大马柔佛州结束之后,沿着火热的高速公路往下一个不知名的小镇而去。这是一个满月的夜里,车窗上结了些雾气,我抹了抹窗子,以为外面会有些什么。长途的夜车,车上的人都睡着了……

我背着沉甸甸的书包,想我小学的生涯即将结束,坐在正厅的阶梯下,不情愿地系着鞋带。夏天的公鸡,总是在天未亮时就开始鬼叫了起来,八成是我昨天夜里,做了许多太奇怪的梦。我隐然觉得,我的身体里面似乎有一些怪怪的变化,在公鸡开始鬼叫的时候,我就醒了过来,再也无法入睡。然后起了个大早,无精打采地吃完了妈妈给我做的煎荷包蛋、油条蘸酱油配稀饭。我想我今天一定不会很好过,心不甘情不愿地沿着竹篱笆往圳沟走去。在白蒙蒙的雾里,清晨的阳光看起来像飘在地平线上的一颗恍惚的火球。竹篱笆上面星星点点的,我以为我眼花了。走近一看,几时在竹篱笆上面开满了一朵朵的牵牛花?我知道当雾霭散去时,牵牛花会开得更饱满有精神。我知道中午时分,牵牛花会仰头对着太阳高歌,我也知道当我放学回来的时候,牵牛花也就凋谢了……

是很热的一个周末夜,我们去了台大的椰林大道,我跟吉他手都接到你的短信。“什么情况?”我问他,女歌手在台上温柔地唱着:“啦啦啦!还是会寂寞……”

不知怎么的,也许是热呆了,我对这上上下下的舞台生涯突然有了不情愿的感觉。

“小狗说要过来看我们演出。”吉他手说,他抱着吉他,扯着导线,正跨步要上台阶。我情愿那天你没有来过台大,因为那天台上台下每个人都意兴阑珊。女歌手在台上温柔地唱着,而那也不过是几天前的事。我想到一个人去旅行……

牵牛花是爱旅行的花,你看所有的花草树木都直挺挺地站在原地,傻傻地伸着枝杈向着高处的天空。只有牵牛花,沿着竹篱笆,沿着矮墙、屋檐,沿着圳沟的土埂四处地爬呀爬,牵牛花一定是很爱旅行的花。

你来看我们录音,我问你:“太平洋那边现在流行些什么……”

“你现在如果开始唱RAP,会不会被人家笑哪?”你听我新写的一首歌,胡诌了一段白话词,那样对我说。“小狗!你……你别瞎说。”我说我可是忙了二十年才懂得些流行歌的皮毛哪!你还反对我像太平洋彼岸的老黑唱起RAP来。

而那不过是几个礼拜前有天夜里的事,然后,你又一个人去旅行了。我想:这一次,你大概真的不会再回来了……

我沿着圳沟一路往学校走去,雾霭已经慢慢地散开来。我在想我即将要逝去的小学生涯,我在想那些远去旅行的人们,我在想那些早上开得极为美丽的花儿们,到了黄昏时,都去旅行了。我也要去旅行,我要去一个没有地名的地方,当然那里的人们也不需要名字。

也许,你有告诉我们你的名字,但或许是因为我们觉得你老爱旅行,也没去问这孩子是从哪儿来的,也就顺便地认为你总是会往那儿去,像那老掉牙的话语:“我们都是彼此的过客……”于是就不打算记得彼此的名和姓,只因为我们都爱旅行。后来,我们就分开了。小色去了北京,你又去了太平洋的彼岸,原以为你不会再回来的。

对于彼此来说,分开的你跟我再相聚时,当然已经不是原来的我了。圳沟边的土埂上,红的、蓝的、紫的,开满了热闹美丽的牵牛花。当我放学回来的时候,牵牛花们都已经道过再见了,我们就都不是原来的我了。

有几次从舞台上激情地下来,你也只是安安静静地握着我交代给你的 FM2站立在一旁。总是看你漂亮的脸蛋淡淡地笑着,好像有许多的问题,却从来不会或不许发问的样子。

我猜牵牛花们,彼此都不会发问你要去哪里旅行,当然也不会问你是从哪儿来的。我们都是一日生的花儿,我们只会着急地、兴奋地迎着阳光,努力地唱着歌。我们不该问,我们不会问,也不许问:我们要去哪儿旅行?

我们都很爱旅行,你老是静静地在一旁听着我们几个野男人旅行的故事,而我们却总是忘了问你叫什么名字。也许你有告诉我们,但我们总是大剌剌地又自顾自地去演出去了……

是一个礼拜天的晚上,我记得很清楚。

小色说:“我带朋友来找你……”那是新的专辑找不到方向、兜不出路子的时候。

小小的个儿,长得还真正,是我对你的第一个感觉。

“正妹都怪不好处的……”我在心里嘀咕着。

“这是小狗。”小色介绍。

我猜你是处女座的,看你很防着人的样子,果然一猜就中。你很讶异,一脸狐疑,也没说“你怎么知道”。我想:我哪知道?处女座的就是不会问“你怎么知道”,我还蛮喜欢处女座的就是,只是没来得及告诉你。然后,你就看着我摆在桌上的相机。“咦!这是机械式的耶!这是FM2!”你就说。吓了我一跳,这时代还有人知道摆在桌

上的相机是机械式的。“我念书的时候有一台……里面有底

片吗?”没等我回话你就啪啦啪啦地拍了起来。

然后就有我专辑里的那些照片。你像跟班一样地不住

地拍,有几个礼拜的样子,拍了几十卷,像在帮我们写日记,每次片子从冲洗店拿回来的时候,就自顾自地在嘀咕:“这张太暗了……这张真可惜有点失焦了……”我倒没太在

意。反正你就是拍着,专辑出了之后,大家都还蛮喜欢的。

然后,小色去了北京,你又去了太平洋对岸旅行去了。

牵牛花一定是热爱旅行的花儿,她就这样到处地爬着,

爬着,在清晨朝阳未起时,急急忙忙地展开她的花儿,这

么忙着枯萎的花儿,谁记得住她的名字,也许她连名字都

还没取呢,就睡去了。

想想,你甚至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也许你曾告诉我,

要不就是我手忙脚乱忙于演出,要不就是在难得一点空、

赶忙地去喂食,好菜刚刚才上来的时候。说的是,吃饭的时候都会有些空当,气氛也会舒坦些。大家几个汉子都会问:“咦?你是谁……你拿着个相机做什么?”然后又不等你回话,又自顾自地聊了起来。终于有一天你就撅着嘴对我抗辩说:“就怕我拍出来的……都会是你们几个大男生在喂食的样子耶!”我们就笑了。

我在放学的时候,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循着圳沟路走了回来,我知道我要看到一地已经枯萎的牵牛花,我可不想假浪漫地说什么惋惜花儿们的凋谢。学校后门另外有一条回家的路,隔壁班的几个小浑蛋,正堵在那儿准备要扁我。

我的小学生涯慢慢要过去了,秋风起来时,圳沟边上,这些野地、野花、野草们,都要连同糖厂的这一大片甘蔗,一把火烧得精光。牵牛花的旅行,永远都离不开圳沟边上的这一片矮墙土埂。夕阳红彤彤的,很像是妈妈塞在饭盒里的咸鸭蛋。风有一点凉了,一地的牵牛花没了元气似的,都软趴在、依在热烘烘的土埂上。她们结束了一天的旅行。不知道她们有没有互相道别?不知道她们有没有问起彼此的姓名?

一如之前,一如之前你一句话也没说的,就去了太平洋那边旅行了。我浏览着手机电话簿,在想:是不是应该把你的号码移到本子里。还是,就留在原来那儿。还是,把它给忘了……

我永远都没有来得及跟昨天的我道别,我在旅行的路上认识了好些个人,在我没有决定遗忘的时候,我依旧还是遗忘了她们的名字。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该如何跟只活在一天的牵牛花说再见,我也从来都没想过,该如何跟只活在昨天的我道别。

他们说你去了一个很遥远的地方……

他们说,你一个人去了一个很遥远的地方旅行去了。

我该跟明天的我道别吗?我们总会去一个很遥远的地方旅行,在我们还没来得及跟自己道别的时候。我们又要一个人去旅行,到一个新的地方。牵牛花一定是热爱旅行的花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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