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萧索的秋日,我去离家不远的公园散步,人稀鸟静,灰缎一般的湖水毫无生气,我缓缓地沿湖行进,忽然,我发现前面不远处有位老先生,个子矮小,衣帽素朴,他似乎正弯腰在湖水中涮着一个拖把……再细细看去,他将那“拖把”从湖中提了出来,端头上却并非丛聚的布条布丝,而是捆裹成卵球形的人造海绵——他意欲何为?似颇怪异!又细观察,才发现他是用那东西作笔,蘸水在湖岸边镶砌的水泥护岸上书写着斗大的字,那水泥护岸恰好用浅沟分割为一块块的长方形,犹如一张张铺好的灰纸——我尾随着他,一格格跟踪读去,看见他书写的是古诗:“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写完这一首,又接着写:“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常恐秋节至,焜黄华叶衰……”还有:“采葵莫伤根,伤根葵不生。结交莫羞贫,羞贫友不成……”忽然又是:“两叶能蔽目,双豆能塞聪。埋身不知道,将为天地聋……”不知不觉,我已随他走了小半个湖畔,他似并未注意到我的追踪观察,依然悠悠然地俯身蘸水、书写,我回首一望,公园里仿佛除我两人而外,竟杳无人迹,而他写过的诗句,前头的已蒸发得不见踪影,剩下的亦缺笔少画,若非我细心随读,谁也不会知道那些水迹意味着什么……
那是一个北京秋日常有的一种雾蒙蒙的非阴非晴的天气,一切景物的色泽似乎都褪得趋向于灰调子,而且缺乏明暗对比,显得平板呆滞,可是那用大水“笔”书写着古诗的老先生,却使我眼中心中充溢着一种明亮的温馨的色彩。那老先生多么会享受生活啊!最高的享受境界,便是这种得大自在的超然与洒脱!
我本想过去招呼那老先生,同他交谈,后来我抑制住了自己,我意识到,人在自得其乐时,别人是不能去打扰的,他自己也是不需要同别人分享那快乐的。
每当我怨责生活单调无聊,每当我想从事一桩乐事却计较于“没有物质基础”时,我便想起了湖边的这一幕,想起了那位老先生“清风朗月不用一钱买”的巧妙自娱,于是我便忠告自己:生活的乐趣如满山遍野的烂漫野花,只怕你视而不见!享受生活的乐趣不一定非得有多么丰厚的物质基础,只怕你心夯脑笨!
扑向生活的山野,采撷芬芳的花朵吧!
那回从宗璞大姐家出来,手握一大捧馨馥的白丁香,与妻同搭公共汽车回家。公共汽车上非常拥挤,我站在售票台一侧,挺直脊柱,抗拒逼我前移的力量,死死地护住那一大捧丁香;妻在我身旁,不时与我对视,亦不时朝白丁香望去,似在提供我支撑住的力量……终于下了公共汽车,步行一段便可到家了,我和妻在苍茫的夜色中,于路灯下细看那一捧白丁香——由于我们的精心护卫,毫无损伤!我们都欣慰而得意地笑了。
我们享受了生活,也护卫住了生活赐予我们的美。
生活如溪水,仍在汩汩地流淌,我们将继续在那也许是平淡无奇、也许忽然跌落翻腾的流程中,相依相偎地品尝生活之美;插入瓷瓶的白丁香怒放几天后,终于凋谢,然而世上仍有丁香树,仍有春风春雨,仍有丁香盛开的花期,仍有丁香般雅洁的友人,仍有如丁香花般芬芳的温馨人情,因而,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将永可享受不会凋谢的人生之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