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解构·恋祖·寓言:“家”的象征叙事(3)

“灵光”的消逝:当代文学叙事美学的嬗变 作者:梁鸿


二、《红高粱》:“恋祖”情结与酒神精神

耐人寻味的是,和现代文学阶段小说家族主题中“祖”的衰落相反,“祖”在20世纪90年代家族主题小说中被反复强化,如《纪实与虚构》《红高粱家族》等。在这些作品中,“祖”的强壮、自由和当代“孙”的苍白、畏缩的形象相对比,“祖”常常意味着生命力、民间精神和某种民族精神的凝聚力。这是一种回归,但决不是对传统家族制度的回归,而是在当代生活的浮躁性、无根性之中,作家对传统文化精神本能的一种寻找,它传达了现代文明本身的某种无能和缺陷,也展现了现代人生存的某种危机意识。

莫言在《红高粱家族》中不断讲述“我爷爷奶奶”的故事,“我”醉心于“爷爷奶奶”感天动地的豪迈和野性,对自己的种的退化痛心疾首,红高粱家族是生命、性、张扬的象征,“我”却充其量不过是一个做白日梦的城市游荡子。《红高粱家族》也叙述了“我爷爷奶奶”的愚昧和残酷,作者似乎陷入了“恋祖”的文化自足心理之中,“祖”的张扬和“孙”的苍白以及“父”的缺席相互缠绕,作者本人在时空中任意营造自己理想中的家族模式。在某种意义上,家族史被抽取出来,置换成一场浪漫的民间传奇故事,正史与野史完美地结合在一起,从而完成了当代文学从启蒙到反启蒙的书写。而这一反叛正是对当代文学过于浓重的理性精神大胆突破,个体旺盛的生命力被第一次从美学的角度得到赞美;从家族主题嬗变的角度来说,《红高粱家族》对民族精神、家族精神做了一个全新的阐释,家族的精魂不仅仅是文化礼仪的传承,更多的是对生命的热烈投入,带着任性、无拘无束的自由冲动。莫言崇拜尼采的“酒神精神”和由此而达到的沉醉境界,“它意味着无拘无束的本能的解放,是动物冲动和神性冲动的同时爆发,沉醉就是把个人还原为构成它的集体本能和因素,是自我的弥漫和扩散”。也许莫言最能理解动物冲动和神性同时爆发的内在和谐性,因此,“父”的诞生不是在充满腐败气息或文化传统的高院深宅,而是在充满原始气息的荒野之中。可以说,莫言所写的既是“我”的家族历史,也是他心中的家族精神历史。在更高意义上,或许还隐含着对一个族群生命力越来越退化的担忧。当作品中的“我”回到“故乡”时,深为自己一身的“家兔子气”而羞愧,感到愧对祖先的豪壮、野性与敢爱敢恨的浪漫情怀。在这里,作者也包含着对现代文明的反思与对民族生命力退化的担忧。但是,值得注意的是,在这里,家族“祖”的形象——“我奶奶”身上承载着作者对两套话语的叙述,一套是对家族血性历史、对革命的向往,另一套则是对个体的自由、对生命力的向往。这两套话语在中国传统家族文化中是相悖存在的,但在莫言这里,国家话语/家族命运、正史/野史、家族文化/当代政治、性/爱却被非常完美地融于一体,也完成了当代家族小说的一个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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