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l t--i 使I,[ 堡 淑 敏 散 文 我十七岁的生 El,是在藏北高原过的。那天,正好是军邮车 上山的日子,这个生 El便像美丽的项圈,久久地悬挂在我的胸 前 。 喜马拉雅山、冈底斯山、喀喇昆仑山,像三柄巨大的棱锥,将 我所在的部队,托举到了离海平面五千多米的高度。我的生日 在十月,这正是平原上麦垛金黄而干燥的时候,而昆仑山却已万 里雪飘,就要封山了。封山是冰雪发出的禁令,我们将与世隔绝 到春天 。 战友们把水果罐头汁倾倒在茶褐色的刷牙缸里,彼此碰得 山响,向我祝贺。对于每月只有一筒半罐头的我们来说,这是一 场盛大的庆典。 但心中总有些淡淡的悲愁——我想家。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医生对我说“:也许军邮车今天会来的。” “你骗人 !”我大叫。有时候猛烈地指责别人说谎,其实是太 渴望那消息真实。 军邮车大约每月从新疆喀什开上昆仑山一次,El子并不准, 仿佛一只来去无踪的青鸟。老医生戍边多年,他的话有时像符 咒一样灵验。“每年封山前上山的最后一辆车,总是军邮车。山 下的人都知道我们的心。”他晃着满头的白发,像一丛银针。 那天夜里,军邮车像破冰船一样,跋涉五天,英勇地到了,整 个军营为之沸腾。我们真想欢呼,但军人只有打了胜仗才允许欢呼,我们屏住气盯着一处房舍。房舍门口站着两个威武的士 信 兵。因为曾有一次迫不及待的边防军人们跑去抢信,从此,在军 使 邮车到来的日子,分拣信件的房间便加站双岗。 各单位取信的人站在房外,一取到信就像古代的驿马接到 加急文书,拔腿就跑 ,送给望眼欲穿的人们。 在高原上奔跑,不是一件轻松的事,这活儿一般都分给腰细 腿长的年轻人,但白发苍苍的老医生执拗地要做这件事。知情 的人私下里说他家中有很老的双亲、很弱的妻子、很小的孩子, 想信比别人更甚。 老医生说“:有一年封山的时间格外长,半年后军邮车首次 上山,信件一直摞到分拣人的胸前。他们在信海中游走,呼吸都 很 困难 。” 老医生抱着一大摞子信,我们扑上去抢。那时候干部去干 校,知青接受再教育,妻离子散的多,信件也格外多。每个人都 像蜘蛛一样,吐出思念思索的长丝,织一张 自己的情感信息之 网。 霎时老医生手中就空了,接下来是刷刷的撕信声 ,信皮的断 屑萧萧而下。 我最先看的是父母的信,仿佛有一双温暖而柔软的手,从洁 白的笺纸中探出来,抚摩着我额前飘动的乌发,心便不再凄然。 再看同学和朋友的信,我的同桌此刻在遥远的西双版纳,信 中夹了一朵花的标本。她说这是景洪最美丽的花 ,有沁人肺腑 的香气。夹花的那页信纸留有大片紫色的痕液,想象得出花盛 开时的娇嫩。我低头嗅那被花液浸泡过的地方,哪有什么香气 , 有的只是纯正而凛冽的冰雪气息缭绕其中。 我连夜回信。平常的日子,营区是柴油发电机供电,每晚只 亮两个小时,然后 ,就像木偶人似的眨几下眼睛,熄灭了。军邮 车一来 ,首长便传令延长发电时间,以利于拣信和回信。首长其 4 1实也很盼信 。 同屋的女兵嘤嘤地哭了起来 ,她的小侄子病了。我们都放 下笔去劝她 ,然而,女孩子常常是这样的,越劝越哭得欢畅。 垦 老医生悠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告诉离得这么远的一个小姑 淑 敏 娘 ,孩子的病就能好了吗? 我家里人是从不这样的。” 散 不一会儿 ,女兵停止了哭泣 ,因为从老医生送来的第二批信 文 中她得知小侄子的病已经好了。 “要有经验。”老医生说“,把信全拆开,码饼干似的排好 ,从 最后面的看起 ,前面的只能做参考。” 这 自然是至理名言。但这么办 ,时间长了,我们也发现了弱 点。好比一本回肠荡气的小说,快刀斩乱麻地先看了结尾,再回 过头去细细咀嚼,便少了许多悬念和曲折。 那一次军邮车上山,老医生没有收到一封信。按照他的逻 辑,没有信来也许就是出事了。他的忧郁持续了整个冬天。 在这海拔五千米的高原营地 ,每逢有人下山,就会挨门挨户 地问“:我要走了,要不要带信?”哪怕是平 日最猥琐的人,在这件 事上也绝对平和而周到 ,这是高原的风俗。 有时候突然写好一封信,又不知谁能带走,就在吃饭人多的 时候喊“:谁能下山,告诉我一声。”一次 ,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对我 说“:我知道你父亲的名字。”“你看过我的档案?”我问。“不是 , 几年前我为你带发过家信。”我已经完全记不得是托什么人又转 到他手中的,于是,赶忙表示迟到的谢意。 在我十七岁生 日过去半年的时候 ,收到了西双版纳同学的 回信“:那朵花怎么是紫色的呢? 它是雪 白的呀 ! 而且 ,绝不可 能没有香气 !” 信是老医生送来 的,这是开山后的第一次通邮,他也很快 乐 ,他的家里寄来了平安信。有时候他又突然疑惑,说他家里会 4 2 不会有什么事瞒着不肯告诉他? 我们都说不会不会 ,你是家里和父母弟妹合影1 964年,和孙敬修老爷爷合影 (后排右二为作者)的顶梁柱,他们离开了你,根本就办不了事,怎么会瞒你? 他也 信 觉得很有道理 ,心就放宽许多。 使 终于,轮到他探家了。他很早就告诉我们 :“下山时专门预 备一个旅行包,为大家装信。”我便对着昆仑山皑皑的冰雪,咬着 笔杆,从从容容地写了大约三十封信,每一封都竭尽我的才能。 我双手捧着这摞信,郑重地交给老医生。他的白发在雪峰 的映衬下,晃动得像一盆水中的粉丝“:你放心好了! 我到了山 下第一件事就是为大家邮信。假如回信快的话,下次军邮车上 来 ,你们也许就能收到回信了。” 他走了。军邮车像候鸟,飞来一次又一次,但那三十封信却 一封不见回音。原来,他下山乘坐的车翻了,这在高原是很平常 的事。熊熊的烈火吞噬了他银发苍苍的头颅,那个装满信件的 旅行包,顷刻之间化为青烟。 那三十封信,只有给父母的那封信,我重写了托人邮出;给 其他人的,便再也提不起兴致。只要拿起笔,老医生的白发就在 眼前灼 目地闪动,眼睛便发酸。大团大团的冰雪,在我胸中凝 结。 后来 ,在老医生的追悼会上,我才知道他的生辰,远没有我 想象的那样老。满头灿然的白发,是昆仑山馈赠给他的不能拒 绝的礼物。 . 他死了以后,军邮车还带来过他的家信。我第一次注意了 一下地址,是广西一个很偏远的小城。又在地图上仔细寻找,那 地方在北回归线以南 ,属于热带 ,该是非常炎热的。老医生的家 乡,距离昆仑山,大约有一万五千里。 那封迟到的信,边缘已经磨损,好像烙熟又蒸了几遭的馅 饼;几处裂口的地方,被薄而坚韧的透明纸粘贴过,上面打着蓝 色的印章“:邮件已破,军邮代封。” 不知这是否是一封报平安的家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