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朋友家,朋友就拨了家中三个佣人之中的一个,专程负责伺候我。这乡下来的女孩,仍扎着条乌黑油亮的大辫子,每天早上见我下楼就请安:“小姐,请问您今天早餐想吃些什么?”让我觉得自己像是军阀的刁蛮坏女儿。她们可珍惜这管吃管住的别墅生活吶!一个月还领800百元人民币,比普通公寓帮佣足足多了一倍。就这样专人照顾着,饭后吃完药,看几片十元的电影DVD,再到自家的花园里喝喝茶,不到三天我就能正常进食,两周后伤口如期复原拆线,朋友和Tina还陪我尝美食、定做旗袍、逛胡同夜店,玩得不亦乐乎,这才结束假期回台北。
回到家没几天,不知怎么已复原的伤口却又流出黃脓,将脓挤出还会渗点血水。我急急致电北京,请朋友找到医生,医生转达要我买些消炎片来吃,否则就只能回北京找他。我工作也算忙碌,一时还抽不出时间再跑一趟,就这么每天几次擦拭着嘴里的脓血,一拖就拖过了半年。其间我也曾请教过老友庄雅清,那时在帮她代编内部刊物,她要我去她先生的整形诊所重做手术,但是北京医生答应要帮我负责善后,我实在舍不得再花那一大笔钱。终于在下巴已经恶化到不碰也痛的情况时,我又飞赴北京,打算取出我那无缘的下巴。
这回医生让我住院观察了几天,发现暂时还无法解除发炎现象,只好决定先将被排斥的下巴取出。同病房有位重庆来的女人特爱聊天,还到我床边硬是掀起衣服,要我看她在家乡时整坏的伤疤,全身破布娃娃似的身体,竟是这滔滔不绝的女人口中的自信来源。她男人来探她时,她用家乡话叽叽嘎嘎就这么骂了起来,实在想不出这可怜的泼辣女人,还会有什么样的男人能疼惜她?
再度进入手术室,这回医生们的忐忑取代了上回的轻松谈笑。他们将我流脓的伤口再次割开,打算取出那块东西时,可是却发现它几乎已经长成了我的下巴,即使用手术刀割掉了周围的血肉,仍然也无法将它拔除。我躺在冰冷的手术台上,看着医生们不停地冒汗,当他们发现大事不妙,开始野蛮地使劲猛拔时,我整个人几乎要被那劲道提起来。过了不知多久,在我惊吓到昏厥之前,他们终于宣布取出了我那块不情愿与我分离的下巴。
我的北京下巴,像某种启示录那样,戛然截止了我轻度迷失的空虚奢华。之后我也结束掉了原来早已厌弃的虚假商场生涯,以及被自己蒙蔽了的虚幻期待。我不会否认这些曾经真实属于我的糜烂德性,就像这块曾经真实糜烂在我口中的人造下巴。它一度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即使取出后某些组织已被清洗掉,但也许还能验出我的DNA。有时我会猛然思念起它,就那么短短几秒,闪过一份陌生却又血脉相连的模糊记忆,就在北京城郊某处整形医院的角落里,有一块药水泡着的我的下巴……